第23章 往事
那时候的颜悦，天真烂漫、活泼好动，与现在这个沉稳的、淡漠的颜悦截然不同；那时候的纪嫣，眉目清冷、孤高骄傲，与现在这个疲惫平庸的纪嫣也截然不同。
她们生长在离上海车程不足两个小时的县城Q市，是从小到大玩到的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一起长大。因为相遇的年岁太小，她们俩究竟如何“好上的”颜悦已经记不清楚，据纪嫣回忆说，那是在小学三年级某个课间时候，别的小孩子都在结伴玩耍，只有她忧伤地倚着栏杆想心事，这时看到另一个女孩也是独自在教室外头的阳台上吹风，俩人对望，忍不住相视一笑，继而互相攀谈，这便是她们结缘的开端了。这女孩自然就是颜悦。
但颜悦始终对纪嫣的这种说法表示存疑，纪嫣个性清冷，面对不喜欢的人眉毛都不会抬一下，经常给别人冷脸看，孤孤单单的也能够理解，但是自己天性喜欢热闹，唯恐别人不喜欢自己，对于别人的要求总是来者不拒，也因此在班里人缘极好，怎么会落寞到一个人在阳台上吹风？不要小看小孩子，其实小学生最会拉帮结派了，而自己恰恰深受各个团体的喜欢，哪有可能会落单？可是没有办法，因为颜悦已经想不起来初遇的情形了，所以记得的人总是更有发言权一些，哪怕可能会有一些小小的篡改。
总而言之，冰火两重天的她们俩竟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快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即便年纪是那么小，她们的爱好也如此一致。她们对书都有着一种天然的爱好，小说散文诗歌，来者不拒；在那个武侠剧盛行的年代，她们都爱电视上那个白衣飘飘的侠客，梦想着自己是那个仗剑江湖的侠女；她们一起逛街玩耍，本市每一条街道，都有她们走过的痕迹。她们这样要好，好得像连体婴一样。如果说血缘的羁绊是无奈，那么这种因为共同的爱好与兴趣才聚在一起的朋友，才更加弥足珍贵的吧。
颜悦的母亲陈婉如在铁路局下属单位做采购，父亲颜理是Q市林业局的办公室小科长，职位在他三十岁以后就没有再往上升过。小康之家，都是老实本分又安稳的人，教育颜悦也是一脉相承。他们坚信“读书万能”这一说法，因此他们对于颜悦的要求没有别的，就是认真读书，上好的小学、好的初中，考好的高中、好的大学，然后找好的工作、嫁好的家庭。这恐怕也是千万中国父母最单纯也最深刻的愿景吧。
也如同千万中国的父母一样，他们待这个独生女儿如珠如宝，爱她爱到快要溢出来。他们什么都给她安排好，自己再辛苦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认真读书、正直善良。而他们的严谨本分，或者也在言传身教地潜移默化着颜悦。
纪嫣常说颜悦太过乖顺，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的这份爱，颜悦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忤逆父母。听话，对于颜悦来说，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简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颜悦从来没有期待能够住大屋穿华服，因为纪嫣拥有最漂亮梦幻的粉红色房间，拥有整整一面墙的的漂亮衣服，可是她并不快乐。纪嫣的父亲纪风海从Q市的小小官员做起，一路高升，后来还调去了上海，据说官做得很大，可是他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在家里的；纪嫣的母亲则忙着做生意，也是常年不在家。纪嫣见到保姆的时间远远多过见父母，小时候，她还以为保姆是她的妈妈。说着这话的纪嫣虽然微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在她家那大得有些空旷的别墅里，颜悦没来由地觉得寒冷。
纪嫣很少让颜悦去她家里，反而是整天黏着颜悦，最爱的事情就是去颜悦家里蹭饭。颜悦家里是父母花了一辈子积蓄买下的一套不过八十平米的商品房，好歹因为是双职工，那么多年的公积金全部花光，终究不用贷款，有了像样的房子。那时的颜悦其实不明白，自己家里小小的地方，有什么吸引纪嫣一来再来呢。后来她才知道，也许是一种叫做家的温暖的东西。因为颜悦家的饭桌上，会有天南地北的聊天，会有妈妈拼命的夹菜，会有爸爸偶尔的幽默感。在那个什么都有的大别墅里，唯独没有这些。
这些纪嫣都不曾说过。纪嫣不喜欢说家里的事情。连她有一个哥哥纪梵，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但是作为好朋友，有些事不说颜悦也都能感受到。纪嫣其实是敏感而骄傲的人吧，颜悦默默地想。只是在那时的颜悦看来，纪嫣的父母对纪嫣的不够关心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再容易忽略不过的小事。
“我父母一直是形式婚姻，你能想象么，仅仅因为我爸爸现在是房管局副局长，所以他不能离婚。他跟我妈妈早有协议，各玩各的，互不干涉。表面上看，他们很幸福，举案齐眉，实际上，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情人。”纪嫣与颜悦挤在颜悦的出租屋里那小小的床上，彼此拥抱着相互取暖。黑夜里，颜悦依旧能感受到纪嫣苦笑了一下，“都说孩子会复制父母的生活模式，所以我现在的婚姻，也这般不幸。”
“你结婚了？”颜悦吃了一惊，“跟谁？”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颜悦还记得，纪嫣介绍给她第一个男朋友的情景。那是初二的时候，纪嫣手挽着隔壁班的体育委员站在颜悦面前，而颜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惊呆。
纪嫣伸出手，将颜悦的下巴合上，满不在乎地说：“至于这么惊讶么？放心，他只排第二，你在我心中还是第一名，你的地位不可动摇！”
颜悦忍不住笑出声，继而又担心地说：“可是万一被你父母知道了怎么办？”虽然学校里也不乏偷偷摸摸的小情侣，但是在保守的Q市，初中生谈恋爱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绝对是要被周围人戳脊梁骨、被父母骂到狗血淋头的。
“我父母？他们才没功夫管我呢！”纪嫣摇摇头，“不提这些扫兴事，为了庆祝我恋爱了，放学后去‘汉堡屋’，我请你吃东西。”汉堡屋是暑假里新开的一家店，因为东西好吃兼便宜而成为颜悦与纪嫣的据点。
颜悦点点头，揶揄道：“我还要好好审审你与体育委员究竟怎么开始的呢！”
谁料纪嫣一点也不害羞：“不用审，现在就能告诉你。我们两个班不是一块儿上体育课的么，我发现他老是看我，我就上去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说是，我们就在一块儿啦。”
颜悦的下巴又再度合不起来了。纪嫣也太妙了吧！“体育委员”还比纪嫣害羞一点呢，不好意思地走了。再看纪嫣，神情轻松，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搞错性别了吧？颜悦想象着“体育委员”被纪嫣抓着问喜不喜欢自己时，一定如同周星驰电影里韦小宝娇羞地说“你要对我负责”，而纪嫣则像建宁公主一样很MAN地说“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颜悦早已连那个体育委员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因为不过一个月，纪嫣就平静地告诉她，她与他分手了。很快地，她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男朋友。纪嫣那么漂亮出挑，从来也不乏追求者，纪嫣仿佛也很热衷这样的恋爱游戏，换男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勤快。一开始颜悦还会追问她分手的理由，回答无非是厌倦了或者是什么很小的事情触怒了她，后来颜悦渐渐不再问了，她习惯了纪嫣身边永远都是不一样的男生，习惯了纪嫣用过家家的心态对待那些男生。
然而只有一次，纪嫣完全不同于以往，她眼中的流光溢彩，快要把颜悦淹没，所以颜悦至今都记得那么清楚。那一天她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的梧桐树下，纪嫣的神情恹恹的，可是脸上泛出好看的红晕。纪嫣说她生病了，可颜悦觉得还有别的什么。然后，颜悦就听到纪嫣说：“悦悦，他亲吻了我，我很欢喜。”
深秋的阳光和煦而温柔，从梧桐树叶中漏下来，打在纪嫣的脸上，给她此刻的娇羞渡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色。纪嫣原本就是个小美人儿，只是经常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冷漠，但是此刻的她，褪去了那层硬壳，竟是少女最芳华的璀璨。
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旋转着掉落，颜悦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她微笑着，轻轻抱住纪嫣，然后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在她耳边说：“你好幸福，我很嫉妒。”
纪嫣喃喃着：“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手上已经接了好几片梧桐叶，被她悄悄地放在颜悦头上。颜悦察觉了，放开纪嫣，扫掉头上的叶子，恼怒地瞪向她，作势要打她。纪嫣却咯咯笑起来，踩着地上那层厚厚的梧桐树叶，乐不可支。颜悦忍不住也笑起来，欢乐，实在是最容易被感染的东西。于是，在欢乐里，颜悦忘了去问那个人是谁，而纪嫣也不曾提起。
可是没多久，纪嫣又开始走马灯式地换男友。仿佛那天下午，只是彼此的一个美梦。
“其实你真正的喜欢的，是高一那年与你亲吻的那个男生，是不是？而你至今没有告诉我，他是谁。”
“呵，高一，你记得好清楚。我也记得，那时叶斐刚转学过来。”
没错，颜悦与叶斐真正的相遇，不是三个月前，而是在十年前，高中一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
颜悦所在的茉莉中学，是全国重点中学，赫赫有名，有插班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插班生据说是从大城市转学而来。课间，教室里一片沸腾，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八卦，最火热的八卦自然就是这个插班生长得好不好看成绩好不好，诸如此类的话题。
颜悦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正在扭着头和坐在身后的纪嫣聊着昨晚《香帅传奇》播放的情节，完全没有发现教室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整个教室的人都在看着她们俩。等到颜悦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家并不是在看她们，而是看着她课桌旁站着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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