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密码没有变

　　都说再是意气风发的人，老了都会突然之间变得无比脆弱，主要还是指感情上，这种脆弱或许远远比身体的衰老程度要大一些。

　　桑国华双手垂在桌子下面，不断地搓揉着铺在桌上的台布，每次望见桑月棠那冰冷冷的目光，都忍不住打颤。四年不见，这个孩子身上的戾气只增不减。

　　桑月棠敛了敛目色，这样的桑国华，她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桑国华喜欢喝酒，以前还没有出嫁的时候，他总喜欢吹嘘，他总说以后他的女婿一定要买茅台给他喝，这酒有档次。买不起茅台的女婿，别想上他家的门。好吧，其实现在自己也还是没有嫁出去，所以这杯酒只能自己掏钱了。

　　如果放在四年前，桑国华肯定又要吹嘘了，你们看，我家女儿多有出息，茅台这种酒，没有女婿，我桑国华一样可以喝！

　　在乡下，邻里之间也就这么点比较了。其实，这委实不是可以登上台面的比较，有些——幼稚、搞笑，甚至还有些讽刺。

　　四年前。

　　那个时候，叶昭刚刚毕业，桑月棠带着他回家。父亲淡淡地看了一眼叶昭，那一副模样，虽是温润如玉，却生得极端阴柔，当即便是蹙了眉。

　　很显然，桑国华是没有看上叶昭的。也就是那一晚，桑国华乘着茶余饭后之际，撩开了桑月棠，请了叶昭单独谈话。

　　在叶昭没有出国之前，桑月棠一直追问他那天桑国华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叶昭也一直没有说。后来叶昭出国之后，桑月棠也屡次三番质问过桑国华，桑国华只是简单地说看不上叶昭。到底当年桑国华说了些什么难听的字眼，桑月棠还是没有问清楚。

　　但是，这也没有弄清楚的必要的，桑国华说话向来不留情面，跟利益无关的东西，他什么都能说出口。

　　桑月棠可以想象，当时桑国华用了什么强势的态度来刺激过叶昭，否则像叶昭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撇开她一人，孤身去了外面。

　　叶昭是爱她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爱她，他也没有必要用着最强势的办法将她扣住，他也不会短短四年就荣耀回国。因为爱，所以不肯轻易放手，所以有了小叶子。因为爱，所以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一个人拼了命地努力奋斗，便是一个消息也不肯给她。不是不思念，只是不能让她知道他过得有多么不好。

　　这些，叶昭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便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可是，她桑月棠并不是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白得的东西，尤其像叶昭和她这种出身根本谈不上好的人，所有的取的，都是靠自己挣回来的。这样的获得，要比别人艰难辛苦几倍。

　　桑月棠望着对面的老人，她与叶昭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他！

　　“老子看不上那小子，你他妈要是再敢和他在一起，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老子这几十年书是给你白读的吗？你就给老子找这么一个穷小子回来！早知道老子就不该让你去读这个书！”

　　“不要以为翅膀硬了就能跟老子对着来，老子告诉你，老子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改变的，明天就跟老子去相亲！给老子找个有钱的，老子花了那多钱给你读书，供你养你，你跟了那小子，什么时候能够还得清？！”

　　“老子早说女孩子不该读那么多书，你他妈当年非要让她读，现在读成什么样了？！一事无成！还给老子带那么一个不男不女的穷小子回来，丢人啊！丢人你知道不？你让老子在村上这张脸往那里搁？！妈逼的，都是你没教育好！”

　　如此等等，那一年，桑月棠听了太多这样的言语。桑国华当着她的面骂她，后来她把自己关进房里，他还会在外面吼，吼了她一个人不够，然后又会找母亲的麻烦。

　　母亲说：桑儿，分了吧，经不起折腾，过日子讲究柴米油盐啊！听妈妈的话，分了吧。

　　桑月棠望着自己的母亲：钱我自己会赚，我只想找一个爱我的，妈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婚姻如果没有爱情，就是年复一年的折腾！

　　母亲说：可是桑儿，如果过日子没有钱，再好的感情也会消耗旦尽的，我跟你爸曾经也相爱过！

　　桑月棠不死心：那是我爸他没用！我相信叶昭，我也相信我自己！

　　母亲叹息：这些话，你说得都太早了，等你结婚你就明白了。这个事情，妈妈不支持你。

　　桑月棠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那是她第一次那样仔细地端倪自己的母亲。她一直以为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是会与她达成共识的，可是没有想到，母亲最后竟然也反对了。

　　母亲与父亲的这一段婚姻，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失败“，桑月棠完全想不到其他任何词汇。自她记事开始，她从他们婚姻里面看到的除了吵架打架，就没有什么其他情节了。

　　所以，遇上叶昭，桑月棠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的。她不在乎一个男人是不是有钱，钱她自己会挣，可是她在乎一个男人的脾气。她在自己父母身上深刻地领悟到婚姻的悲剧，她很恐惧婚姻里面的争吵，非常恐惧。

　　母亲没有识过多少字，被父亲骂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骗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她很早就劝母亲，如果过不下去，把婚离了吧，天天这样吵，她也受不了。可是母亲没有听她的，但是桑月棠始终没有想到，母亲在这件事情上会与父亲达成共识。

　　桑月棠说：妈妈，我爱叶昭，不会分，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看不上。

　　母亲望着她，素来慈祥的脸上终于也结出冰来：桑儿，这次你必须听爸爸妈妈的，跟叶昭的事情你就别想了！

　　那是最后一次桑月棠尝试着跟母亲沟通。

　　自那之后，桑月棠在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叶昭，甚至再没有说过话。

　　然后便是叶昭失踪。

　　桑月棠待在家里，因着心情不好，也总是拉着脸。

　　离开家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家里的气氛与外面的天气差不多。

　　那个时候桑月棠没有出去工作，桑国华估计早就不满了，大学生没用这种话，不知道在背后说了多少次。

　　那晚，桑月棠端着碗一声不吭地扒着饭，忽地对面的桑国华“啪”一下放下手里的筷子，吼起来：“妈逼的，你这个臭婊、子整天待在家里摆一张脸给谁看啊？！老子供你养你就是让你摆脸色给老子看的吗？！想死是不是，想死就去啊！”

　　桑月棠被他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碗，怔怔地望着他，惊恐得完全失了意识。

　　“你跟老子去死，死外面去！”桑国华拎起一只碗便砸了过来。

　　桑月棠猛地颤了颤，杵在那里，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好长的时间里面没有任何想法。

　　一口饭还含在嘴里，桑月棠伸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留下来的血，将嘴里的饭生生咽下去。敛了敛目色，苍白着脸，望着对面的人，久久地，忽地一笑：“我给您丢脸了，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桑月棠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坐在那里，虽然心疼，但是这一次没有起身过来看她。很明显，态度很明显。

　　“如果我死了，您会觉得脸上有些光，您就当我死了吧。”桑月棠敛下眉目，狠狠闭眼，转身离去。

　　那一晚，桑月棠走了二三十里的山路，离开了那个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地方，再也没有回过头。

　　“叶昭你还记得吧？”桑月棠冷笑着，望着对面的桑国华。

　　听到这个名字，对面的老者怔了怔，这个名字，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惜你那死掉的女儿没这个福分。”桑月棠脸上的笑意盛了盛，寒意肆虐。

　　“月棠……爸爸知道错了，原谅爸爸好吗？跟我回一趟家，你妈妈很想你……”

　　桑国华敛着声音，当年看着自己养大的这个女儿决绝转身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该发那么大的火。这孩子，哪里都不像他，唯独这个脾气，跟她是一模一样！

　　桑月棠扯着嘴角笑了笑，便是眼里也差点笑出泪水。

　　“这个是银行卡，里面有五十万，告诉妈妈，密码没有变。”桑月棠地上一张银行卡，转到桑国华面前，“其他的事情……”稍稍一滞，“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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