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楼台雾（四）
那小摊离知千百不近，隔了有两丈远，好在白竹烟身为半妖，耳力极佳，倒也能勉强听个大概。
只听那知千百缓缓说道：“半妖之身，本就是人族血肉包裹着一副妖骨，只需将这妖骨剔除，妖气自散。不过，你既信我，那便多赠你一句——剔妖骨乃是九死一生之事，若能扛过去，此后便与常人无异；若是扛不住……哎呀，免不得要魂飞魄散咯。”
半妖男子得到了答复，激动地再三道谢，见知千百摆了摆手，便火急火燎地迈着大步向鬼市出口跑去，全然不顾手中被晃得仅存一息的引魂灯。
知千百刚赚完一票，美滋滋地背过身去数着金子哼小曲儿，冷不丁被桌案上的一声巨响吓得弹起来。
他怒气腾腾地转过身，看向方才将桌面砸到震颤的罪魁祸首，赫然是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子，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依旧是一脚踢进桌后的钱袋里，眯起眼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之态。
“说吧，何事。”
白竹烟紧紧握着拳头，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道：“请问先生，可有将人族血脉换为妖血的方法？”
“好好的人不做，去换妖血？你疯啦？”知千百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她。
白竹烟急道：“不是，假如是半妖呢？”
知千百在桌案上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她，少顷，伸出三根手指：“三百金。”
“三百金？”白竹烟大惊，“方才那位兄台一共才二百金，为何我却要三百？”
“小兄弟若是觉得不妥，大可自行离去。”知千百复又闭上双眼盘腿坐下。
白竹烟立马解开腰间的荷包，悉数倒在桌案上。
荷包不大，连零带整总共才二百又三十，知千百大致扫了一眼，嗤笑一声，伸手点了点桌前的木牌。
好一个“没钱鬼神不可留”！白竹烟皱着眉头暗骂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该图方便只拿回一只荷包，倒是白白便宜了那黑心店小二。
她站在案前犹豫了片刻，最终一咬牙，还是取下了左手腕上的那只青玉镯——那是白家祖母临终前送给她的。
听阿娘说，这青玉镯是祖母生前最为珍视之物，她本应妥善保管，可如今她身上除了这只镯子，半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万一此人当真有办法换去她身上的人族血脉，她便可以当一只真正的妖，便可以与她那从未谋面的人族生父彻底断去连系，说不定母亲就可以接纳她了呢……
想至此处，白竹烟将镯子死死握在手中，沉吟半晌，轻轻放在桌案上：“其余的……可以用这镯子抵了么？”
知千百拿起青玉镯放到眼前仔细观摩，此镯色泽温润，通体透亮，一看就是被人仔细养着的，虽不是什么稀有之物，倒也算得上佳品，必然价值不菲。
他眯起眼睛思量片刻，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既然小兄弟一片赤诚，那我便勉为其难收下了，你方才问什么来着？”
白竹烟忙道：“半妖该如何将人血换为妖血？”
知千百：“也不难，只需去往幽明界，饮下离魄水，待魂体分离时，使离魄泉旁的普渡兽啖去人族的血肉之躯，再将精魄附在残留的妖骨上，则可彻底化妖。”
白竹烟心脏狂跳，双手不自觉拍在桌案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幽明界又在哪儿？”
知千百颇为嫌弃地往后一仰，将青玉镯揣进怀里，鄙夷地看着她：“去酆都城。至于能不能寻到，那得看你的本事。”
鬼市尽头的结界之后静谧无声，坊间喧嚣均被隔绝在外。此地灵气浓郁，凝成肉眼可见的薄烟，在虚空中流动着，带出阵阵清风。
暮临朝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白昙花海，在一座大殿前驻足。
殿前立着数盏宫灯，将虚空映得通明。灯中燃料不是外界所用的磷火，而是将灵气提纯制成的特殊灯油，只需半盏便能自行汲取周遭灵气以维持烛火永生不灭。
殿外的守卫看到暮临朝，均俯首退至两侧，让出一条通路。
暮临朝拾级而上，迈入殿门的一霎，檐下铜铃轻颤，殿内随风摇曳的层层纱幔后，传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天垣君，本座已等候多时了。”
暮临朝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向里走去，扰人的纱幔好似被风从中吹开，半点也没沾到他。
大殿深处，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面朝里站着，展开手臂让左右两名仆侍替他整理衣襟。待暮临朝穿过最后一层纱幔，他挥了挥手，那两名仆侍俯身一揖，随即化雾消散。
暮临朝刚一走近，那黑衣男子便形如鬼魅转身闪至他跟前，拦住去路，冲他龇牙咧嘴：“天垣君觉得本座今天这张皮如何呀？”
暮临朝看也不看地绕开他，嗤之以鼻：“装神弄鬼。”
只见那男子面上刷得煞白，两眼乌青像是被人打了一顿，眉梢拧成小辫垂在眼尾，嘴里还粘着一条拖到胸前的血红长舌，一张口便露出两颗獠牙，倒是没多吓人，就是有点辣眼睛。
若是白竹烟在此，定会劝此人早日去投胎，下辈子好找个能入眼的模子，免得到处祸害人眼睛。
而这位吐着长舌露着獠牙的黑衣男子，正是鬼市之主——浅苍。
“你这人还是如此无趣，本座为了找这条舌头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浅苍叹了口气，复又痞里痞气地嘿嘿一笑，两颗獠牙被悬在殿顶的灵火烛台映得锃亮，“你忘了，本座本来就是半个鬼，不用装。”
暮临朝懒得理他，自顾自走到一旁坐下。
浅苍见他不吭声，便也敛去一身痞气，一把扯掉那条假舌随手碾碎，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唰”一下打开，悠悠走过去在他身侧的案几旁坐下——只要不看他那张怪异的脸，这厮还真能算得上风度翩翩。
“天垣君此次前来，可是又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浅苍轻轻摇着扇子，凑近了说道。
暮临朝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一把青灰色的匕首置于案几上，道：“犀渠匕，拿去堵你那离魄泉眼。”
“哎呀呀，这么快你就做出来了。”浅苍凑上去端详一番，蹙眉道，“味儿不对啊，天垣老弟，你别是欺负本座没见过犀渠，故意拿个赝品出来糊弄吧。”
“是赝品。犀渠乃上古妖兽，我定然不会拿来炼器。这仿品原身还是从你鬼市所得。”暮临朝收起匕首，冷哼道，“既信不过，下次就别来烦我。”
“这……啊哈哈……老弟说笑了，是本座疏于管治。在鬼市，谁还不知你天垣君是位炼器大能。”身为鬼主的浅苍尴尬地笑了笑，转而面带愁容，“但这离魄泉眼事关幽明界安危，实在不得不谨慎啊，万一出了岔子，说不定下次再见，本座就真成了一只游荡三界外的孤魂野鬼啦。”
暮临朝斜睨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此物虽为赝品，但原身用的是西域常见的秃鹫骨，本就坚韧无比，辅以辰砂提炼的铅精，置于泉眼中，可阻绝鬼气外溢，亦可保灵气流动如常。”
浅苍一把合上折扇：“开个价吧。”
“不要钱，只需你答应一件事。”
浅苍奇道：“何事？”
“下令闭市，直到将流于鬼市的妖兽尸骨尽数销毁。至于你那满地赝品，也刚好可以一并处理。”
浅苍闻言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天垣君不是在跟本座说笑吧。”
“近年凡间妖兽之乱越发频繁，我怀疑与其同类尸骨大量流散有关。若再不制止兽骨皮毛暗中流通，妖兽必会有所针对。”暮临朝淡声说道，“鬼市有你的幽明结界撑着，它们进不来，但人界免不得要经历一场浩劫。趁妖兽还未成规模，此时封禁，还来得及。”
浅苍甩开折扇狂扇：“人界浩劫与本座何干，本座又不是人！你一个快成散仙的道修也不怕打不过，管它沉寂还是肆虐！让本座闭市，休想！”
暮临朝挑眉道：“你确定？”
“鬼市闭市，且不说有多大的损失，你让本座上哪凑那么多引魂灯？没有引魂灯，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鬼气吞了！”浅苍急得挥着扇子左右踱步，“天垣老弟，天垣君，本座待你也算仁至义尽，可你这要求，这、这不是要本座的命么。”
暮临朝：“嗯，说得也是，要是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你堂堂鬼主竟需要以生人魂魄为引续命，你猜他们还愿不愿意继续在你这鬼市混下去呢？”
“引魂灯又不会于人体有损，除非灯灭三刻也没离去……”浅苍顿住，哀嚎一声，“岂有此理！你……你竟敢威胁本座！别以为你是天垣君就能让本座对你言听计从！别忘了你这名号是谁所封，收回来也就一句话的事，本座堂堂幽明鬼主，岂能任由你一介凡人骑到头上！”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答应？”
浅苍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能！”
暮临朝轻笑道：“抱歉，你没得选。”
话音未落，暮临朝猛地将手中那把再造过的犀渠匕掷向浅苍，生生穿透他的眉心，浅苍那张怒气未消的怪脸瞬间由外向里扭曲，躯壳仿佛被扎破了一般炸开，化为一团黑雾消散于大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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