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楼台雾（三）
白竹烟将引魂灯挑向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
鬼市宽阔的街道至此被截断，眼前黑黢黢一片，如方才的入口一般，像是隔着一道无形之门。
许是没得到满意的答复，此时她心中仍对方才的事有所芥蒂，不愿与暮临朝挨得太近，一言不发地提着灯就往前走。然而“咚”的一声，额头不知碰到了什么蓦地被弹开，手中引魂灯的磷火剧烈摇晃，火光仿佛被抽走一般暗了下来。
“这又是什么啊！”白竹烟捂着额头没好气地说道。
暮临朝：“浅苍的狗窝，设有禁制，旁人不得靠近。”
“小姐！”茶茶突然惊惶地叫出声，“你的灯……”
白竹烟低头一看，大惊失色：“啊！它怎么快灭了？！”
难道这所谓的禁制就是吞了别人引魂灯中的磷火？引魂灯灭，魂魄无归，这可怎么办，难道只能离开了么……
这时，暮临朝缓步走向她，将自己的引魂灯与白竹烟的碰在一起，他拿着的那盏灯上的磷火瞬间炽烈燃烧，将灯外罩着的白纱舔舐殆尽后融进白竹烟的灯盏中，竟保住了那簇行将熄灭的磷火，而他手中却仅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长杆。
“欸？那你……”白竹烟惊魂未定，恍然想起眼前这人在鬼市的身份，立马又闭了嘴。
“天垣君”自然不同凡响，哪里需要她来瞎担心。
暮临朝丢掉手中的挑灯木柄，轻声道：“你们且在附近等候，记住，别再靠近这里，也不要走远。”
说罢，不待她二人回应，暮临朝便转身踏入那团黑暗中，身形隐没的刹那，幽黑的禁制如水波一般荡起层层磷光，随后“幽明殿”三个大字一闪即灭，虚空重归平静。
白竹烟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想起脸上被面具挡着也没人看得见，觉得没趣，悻悻说道：“不进就不进，谁稀罕。茶茶，我们走。”
她边说边拉着茶茶往喧闹的街市上走，方才只顾着跟上暮临朝，都没来得及到摊位上仔细瞧瞧，反正那人现下也不在，白竹烟便撒欢了似的穿梭在无数盏引魂灯中东瞻西望。
茶茶跟在她身后小声说道：“小姐……暮道长不让咱们走远，还是别乱跑了吧……”
“咱们就是随便看看，又不会惹什么乱子，不打紧。还有，”白竹烟一把揽过她的肩，压低声音，“咱们现下在旁人眼里可是男的，你得喊我‘公子’，别喊岔了。”
茶茶点点头：“哦。”
鬼市所售之物千奇百怪，品目繁多。有灵气充沛的宝珠，晶莹剔透的兽鳞，坚不可摧却柔韧如丝的护身锁甲，不知是何材质通体乌黑削铁如泥的长刀……
白竹烟开始时还颇为好奇，看了小半圈下来却兴致缺缺，这鬼市传得这么邪乎，居然只是些人间也买得到的小物件，除了品相好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根本没法和她们妖界比。
在妖界，诸如眼珠子炖汤、血浆制糖之类的遍地都是，她小时候调皮还偷偷尝过，味道没记住，只记得回去就挨了一顿鞭子——她们竹子精口味淡，族中倒是不曾有这种血腥之物。
反观鬼市，除了阴森森一片黑，一点鬼气都没有，这鬼主难不成是个人族？啧，故弄玄虚倒是有一套。
二人逛了许久，忽见前方围了一群人。
白竹烟心中好奇，凑上前一看，原来是个木头做的形如幼儿的傀儡娃娃。摊主刚成交一只，正带着客人与傀儡娃娃签血契。
只见那客人割破手指将名字写于丹书，化入符水，再将符水点于傀儡眉心，血契便算立下了，此后这只傀儡即可随意供主人驱使。
白竹烟心思一动，总算有个能入眼的小玩意儿，买回去帮忙提包袱也不错。
还未等她开口询价，只听旁边有一看客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同伴说道：“也不知又是哪家的孩子遭了殃，活活给炼成木头小鬼，造孽啊……”
围观的看客里又有一人附声道：“可不是，封进这傀儡木里，只怕是永不超生喽。”
“这傀儡娃竟如此阴邪！鬼主怎么也不管管！”
“嘘，慎言，那位的尊号岂是你我能提的，小心给差爷听见关水牢。”
“哼！还不是那些恬不知耻的狗男女，只管造不管养，怕官府找麻烦才卖给这些傀儡师，要我说，就该端了他这破摊子！”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都在喊着让那摊主滚出鬼市。
刚签了血契的买主闻言，一脸吃了耗子屎的表情，愤声闹着要解契退货。
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摊主匆忙护着身后的几个傀儡娃，大喊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凭空污蔑！这是私斗，要进水牢的！”
众人闻言顿了一顿，随后，方才那名义愤填膺的男子高声说道：“咱们自然不能动你，但是你别忘了，那位大人可是专门设了一处监察台，大伙儿得空了都去向差爷告发，看你这亏心买卖还能不能长久！”
言罢，围观的众人悉数离开，零零散散朝着巷子另一端的高台处走去。
待众人走后，便只剩那位仍纠缠着要退货的买主还在喋喋不休。
白竹烟听着方才那几人的对话暗自心惊，若真是傀儡木里封了血肉之躯，那也太歹毒了！好在自己动作没那么快，不然现下多半也要跟那买主一样自讨晦气。
她略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继续沿着小巷走，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这些个奸商，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扭头看过去，见是一个身形高大、头戴兜帽的男子，不由一挑眉，愤慨地说道：“这位兄台说得极是。”
那男子又道：“可惜了那处监察台，本是为防鬼市商贩暗中徇私、以次充好，如今却成了那群宵小恶意检举之地。”
白竹烟大惊：“此话怎讲？”
“小兄弟是新来的吧，难怪你不知道，”那男子倒是热情，抬起大手一下子搭到白竹烟的肩上，险些给她拍了个趔趄，“鬼市本是往来三界的各路高人私下里交换秘宝之处，前些年不知怎么在人间打出了名头，各地商贩都知道在此能小赚一笔，纷纷前来碰运气，人一多，必然是你争我赶。商贩手段层出不穷，明里暗里跟鬼市的规矩钻空子。这不，连监察台也被当成了打垮对家的棋子。”
白竹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从男子手下摘出来，疑惑道：“可我方才听说，那傀儡娃娃是用生人所制，去监察台也没什么不对啊。”
男子“嗐”了一声，又要把手搭过来，被白竹烟躲过，他倒也不在意，继续说道：“那傀儡娃哪是什么小儿血肉，分明就是个半大走兽，封进去的也不过一副骨架，哪会永不超生，说得倒邪乎。那几个带头的是一伙的，只管煽风点火，教唆路人去检举揭发，自己就是做做样子，根本不会去。”
“还能这样？”白竹烟惊异道，“兄台又是从何得知那傀儡娃是兽骨？”
男子“嘿嘿”一笑，掀开兜帽一角，低下头给她看——那男子竟有一双带着短毛黑背白斑的兽耳！
白竹烟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人难道也是半妖？
“吓着了吧？别怕，俺不吃人。”男子重新遮住双耳，笑道，“俺娘是只吊睛白虎妖，所以俺对走兽的气味颇为敏感。不过俺爹也是个人族，俺来此处就是为寻求除去这虎耳之法。你看，就是那儿。”
白竹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与那门口小童差不多高的侏儒，正闭着眼躺在桌案上小憩，他手边竟奢侈地立着一道招魂幡，桌案前搭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有钱能使我开口，没钱鬼神不可留”。
嚯，挺嚣张啊。
男子不再与她攀谈，有些激动地大跨步走过去，高声说道：“知千百先生，俺有要事想请先生解惑！”
知千百被他这声如洪钟的一吼吓得险些从桌案上摔下去，不耐地瞪了他一眼，慢悠悠盘起腿坐好，眯起眼睛伸出手比划着。
男子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哦，俺懂！”然后从腰包里掏出一枚金锭摆在桌上。
知千百瞥了一眼金锭，脚一伸踢进桌后挂着的能装下他本尊的大钱袋里，这才缓缓开口：“说吧，想问什么。”
男子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兽耳：“俺想请教，如何能将这对耳朵换回人耳。请先生解惑！”
知千百瞥了一眼，复又闭上眼睛，道：“一百两。”
“诶！”男子掏出一袋黄金双手奉上。
知千百打开数了数，满意地点点头：“嗯，你欲将兽耳换回人耳，很简单，你既为半妖，将那半身妖气祛除即可。”
男子还在等着后话，可知千百却又三缄其口，只得问道：“然后呢？”
知千百又半闭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
男子为难地挠了挠头，重重叹了口气，又掏出一袋金子。
知千百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正待开口，抬眼瞥见白竹烟二人站在附近，不悦地给半妖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立刻会意，讪笑着对白竹烟说道：“小兄弟，帮个忙，知千百先生开口时不喜有人在旁。”
白竹烟愣了片刻，笑着朝他一拱手：“抱歉。”随后拉起茶茶去了隔壁卖玉石的小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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