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枫木下的吻
我无法忘却他靠近我、教我扣动弓弦时周身散发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了初秋阳光和枫木清香的独特气味，让人闻一小口就能昏死过去。
“专心点，”他似乎对我内心的悸动有所察觉，却故意以他的右手覆住我的手指，“你看着我干什么。”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有意无意地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他与我离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不断地吹拂在我的耳垂和颈后，温热中带着痒感。
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心跳，举着弓的手竟然也开始微微发抖。
“你在抖什么。”他见我这副模样，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忽而轻轻笑出一声，“来，往前看。”
我手抖得完全控制不住，一支箭竟然直接坠落在地上。
我弯腰欲去拾起这根箭，他却拉住我，“算了。”
他道，“你不用勉强自己，今天到此为止吧。”
他说着将我手里的小弓拿过去，忽而手腕一抖掷在地上。许是用力过猛，那弓臂居然从中央挣裂，生生断成了两截。
我瞠目结舌地看他，“你的弓……断了。”
“有什么关系。”
他垂下头，轻轻地在我耳边呼着热气，又把这话重复了一次，“有什么关系。”
我陡然发现我的背后抵上了一棵高大的枫树，他以一只手握住我的腕，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他定定地望我，如水般沉静的双眸里这一瞬好似被风吹起了无数涟漪。他手心的温度渐渐变得有些烫。
我感到心脏疯狂抨动，简直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勉强问他，“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低下头，在我的唇上印上了一记长而热情的吻。
我睁大双眼，看见火红的枫叶漫天飘落，在风中肆意地盘旋，好似一些美艳的舞姬正在纵情踏歌起舞。
红叶如大雪静覆人世，落在了他披散的发间，落在了他锐气的眉峰，落在了他luo（和谐）露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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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又在白天睡觉？”
我一下惊醒过来，正看见凌霜皱着眉探究地望我。
我做贼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昨晚没怎么睡好……有点累。”
“你做什么梦呢。”他继续探究地看我，“我怎么好像还听见你叫我名字。”
“没有吧，你幻听了吧，哈哈……哈。”
“你不要枕着这个睡觉，”他指着我压在手底下的那把小弓说，“会把弓压坏。”
“嗯，哦。”我摸着头发，讪讪点头。
“你睡觉居然还流口水，”他扫了我最后几眼，说，“你需要休息就回卧房睡吧，起云了，院子里凉。”
“嗯……嗯。”
他说完便卷着一本书又往书房回去了，边走边道，“明天我有客人来，你有空过来帮我把书房里的案子稍微擦一下，再去库房拖两个团席出来。”
“好的大爷，我马上就去办大爷。”
我瞬间又觉得我为什么还会迷恋这种没礼貌的人，我是不是瞎。我还做了那种猎奇的梦。
那个梦的真实感实在太强烈，以至于我心里一直发虚，在擦书案的时候都不太敢拿正眼瞧他。
他卷着一本书，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以手指在书封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记起梦中他的手指也这样摩挲过我的肩膀，头皮不免一阵发麻。
他在这时忽然将手里的书放下，径直向我走来。他走一步，我便不自觉退一步，直到后背抵靠在书架上。
他离我很近，那种能让人昏死过去的味道又自他周身幽幽散发出来，困得我动弹不得。
他皱眉，伸出一只手，伸向我的方向。我膝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从我的发间摘出一片落叶，说，“你头发里有个东西。”
然后他又侧过身子，从书架上取得另外一本书，卷起来继续去踱步了。
我捂着脸用抹布把案面草草蹭了蹭，心想剩下的就让它们随风去吧，我实在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他却很是热爱整洁，俯身检查后表示不满意。
“看，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桌腿说，“没擦干净，全都是灰。”
许是看我神色游离傻站不动，他皱皱眉从我手上抓过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我和被火烫到了一样陡然将手缩了回来。
“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他疑惑地打量了我两眼，半蹲下去示范正确的擦桌方法，“这些凹进去的地方都要用点力，不然擦不干净。”
“又……又看不见，随便擦擦得了。”
他直起身，将抹布摊开来抖了抖，以谆谆教导的口吻严肃地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然后他就把那块抹布塞回我手里，“继续擦。”
我翻了个白眼，你要扫天下，你自己扫啊，麻烦我干吗。
然而为了顺利吃上晚饭，这样的抱怨永远只能埋藏在心底。我跪在地上把四条桌子腿又擦过了一遍。他反复检查，拿指头揩来蹭去，确定灰尘都不见踪迹了才点头，“嗯，这样可以了。”
“那奴婢告退啦，大爷有事再找我。”我擦擦手，将抹布丢到水盆里准备出去。他这时抬头又说，“我看这天色是要下雨了，你把衣服收一下，收完再回来这里。”
“好的呀大爷，您可真体贴下人呀。”我伸出昨天受伤的手指头看看，又吹了两口气，不免有点唏嘘。
“还疼？”他侧过脸，又望了一眼窗外。
风就在这时卷着雨点扑打进了门来，润泽的空气中充斥着属于秋天特有的凉爽气息。我看见院子里栽着的桂树和杏树都开始在风雨里摇曳起来。愉悦的簌簌声从繁密的枝叶里悉数抖出，那是树木为雨露吟诵的赞歌。
“终于下雨了。”他叹道，“好大的雨。”
“这雨也下得太快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收。”我丢下手里的铜盆，正预备跨出门去，被他一把拦住。
“我去，”他说，“你把水倒了，换一盆干净的来，帮我把书桌也擦一擦。”
他于是很快地去了，回来时发稍眉间都挂着些许水珠，一边走一边摇晃了几下，又顺手将腰间的蹀躞摘了，把翻领上衣剥了下来。他内里的贴身衣服居然也是黑色的，泛着暗哑的光泽，贴的有些紧，隐隐勾勒出肩胛和胸肌的线条来。他从门边桁架上取了一件干的直裰随意披上，将那半湿的上衣再搭上去。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这时终于看见站在书架旁边的我，有些诧异，“不是让你去换水吗。”
“这么大的雨，怎么去。”我假装对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小陶人产生了兴趣，摇头说，“等小一点再去吧。”
“哦。”他背对着我将长而宽松的直裰系好，又坐回椅子里，说，“那来给我研磨。”
“你头发上都是水，不擦一下吗。”我站过去在桌上的红木文房盒里翻墨条，觉得自己声音嘤嘤咛咛地比蚊子还细。
“嗯，”他接过我递上去的手巾，说，“谢谢。”
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披散下来一直垂悬到了背部。他擦了一会水，又注意到我在瞟他，说，“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头发，”我实话实说，“怎么你们现在不编辫子了么。”
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就和汉人一样束髻，而传说这个民族的习俗是结发盘辫的。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他盘上一整头麻花辫的效果，觉得心里还有点小期待呢！
“多麻烦。”他理所当然地说，“你不觉得麻烦吗。”
“嗯，觉得。”我说，想了想又指着他的直裰说，“我还觉得汉人这种大袖子也很麻烦。”
“骑马射箭是不行，”他低头翻着手里的书道，“不过夏天凉快。”
“啊？”我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穿这种衣服是因为景仰儒家……”
“一半一半吧。”他说，顿了顿又说，“主要还是因为夏天凉快。”
然后他又看了我几眼，“你现在穿的还是萧婶的旧衣服？要不要添点新的？”
“不用吧，”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件联珠对鸟窄袖袍，“而且这件还挺新的。”
“嗯。”他似乎低头思忖了一下，又说，“那先这样吧，我手上也没有钱。”
我差点吐血，在心里默默哭泣了一会，问他，“萧婶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就说不好了，”他道，“昌松离得远，她好不容易才去看得一次儿子，估计半个月差不多能回来。”
我盯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但我总觉得能在他闪烁的眼光里捕捉到一丝轻微的狡黠。
“那你们皇帝什么时候回来？”
“谷钹大军是已经退出鄱山了，不过按他的作风，一定想要乘胜追击，所以暂时还没有返程的计划。”他淡淡地说，“你不如多住一段时间，想去哪里走走还可以去走走，你不是在写什么游记吗。”
“唔，听起来不错——我想去陇东玩。”
“不要一个人跑太远，”他皱皱眉，“等我有空再带你去。”
“嘁。”我托着腮，用两个指头推碾着墨条，又欣赏了一会他的花容月貌。
他这张脸上最好看的部位一定是眉毛无疑，不描自浓，根根分明，摆成一种微凛的形状斜抬入鬓，动眸时更显威穆之气。其次就是鼻梁，越看得久越觉得当初觉得有些奇怪的窄高鼻梁是这张脸的灵魂所在，耸削如山，冷傲逼人。再次就是唇，唇薄，显露出一种浅淡的暗红色，他有刮脸的习惯，唇边略略生发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于是那唇色更加不鲜明，充斥着一股冷淡的意味。
我忽然记起来梦中那个吻，慌忙将眼光转到他读的东西上。
他在读《左传》，这一页上写着“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
这一段写的乃是晏婴与齐景公论述“和谐”与“相同”的差别时所举的例子，晏婴用做菜和音乐两件事情作比方，告诉君王“同”是完全一致、固步自封，“谐”是相互补充、各扬所长。
我看见他的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很快把这一页翻过了。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段描述多少让他回想起了与长兄之间诸多的冲突和矛盾吧。
我听着窗外沥沥不歇的雨声，慢慢伏到桌面上，感到心间那片阴云仍在盘桓不去，抬头又望了一会他散落的长发和微抿的薄唇。
我干吗要管这么多呢，我只是一个一直过得挺倒霉的小女子罢了。我有些忧愁地想。我最大的运气大概是认识了这个人，他给了我诸多庇佑，拯救我于水火。
他似有所感，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想什么呢，快点研墨。”
我能想什么，当然是想睡、你、为、敬。
我低头嘲讽地笑笑，加快了手上研磨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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