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湮灭 上
民国二十三年，天如衣裳般干净明朗。沔阳城繁华街道，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纷纷昂首挺胸，举旗呐喊：“打倒日本鬼子，打倒汉奸。”声音洪亮透彻，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咦，那儿有个姑娘？”住在梅花巷里的张秀梅眼尖地看到角落里一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全身脏兮兮的姑娘。
“你说谁呢？”张秀梅的姐妹王桂花顺着视线看过去，从身段上大约是花样妙龄，身穿脏旧蓝色高领衫袄并邹巴巴黑色长裙，枯燥的发遮住了容貌，蜷缩在角落。
“哟，可怜见地，到底是谁家闺女？”张秀梅走上前推了推姑娘的肩膀，一不留神，有个东西滚了出来，王桂花立即吓得离了八丈远。口里不断念叨“大吉大利，各路鬼神请手下留情。”
突地，姑娘动作迅速的抓起跌落的包袱，死死地攥在怀中，浑浊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王桂花。
“呀，不会是疯子吧。”王桂花被自己的猜想一惊，眼神又瞟了瞟，这纷飞乱世，饿的饿，死的死，疯的疯，能自保已然不错。
“还是快走吧。”王桂花拉着好姐妹的手，“沾上她得多晦气啊，我儿子还要娶媳妇呢。”王桂花疼儿子是梅花巷里出了名，自家儿子是天上的金童子，只有居住在樱花街军阀大户的千金姜家小姐才配得上。
只可惜，眼神一暗，不过须臾，又满眼笑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桂花双手合十默念：望菩萨庇佑。不免庆幸儿子没和那落魄小姐结亲，要不，今日惨死街头的就是自己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的军阀上将曹尧也被处决，沔阳城早已经改朝换代。如今姜家败了，不复从前的繁华锦簇。姜家老爷也已魂归西天，姜家继室携带银钱远走高飞，姜家大小姐也不知所踪。政府也贴了告示：兹国难当头，全城上下应一致对外，全面抗日。然投敌叛国姜氏家族，全国通缉。
“你干啥这般作态。”张秀梅和王桂花姐妹多年，可还是不喜她这般愚昧迷信。新时代到了，多少受了些新思想的熏陶，眼界不像从前那般狭隘。
“我是为了你好，还这般不领情。”王桂花甩开张秀梅的手肘，快步离开，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张秀梅摇了摇头，看着远去的姐妹一声叹“好好的姑娘家，定是遇到什么难事，才落魄至此，怎会有晦气之说。”
王桂花没走多远，天空忽的下起瓢泼大雨，雨势来得又急又凶，让人猝不及防。这乌压压的天，只怕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张秀梅心存怜惜，抚了抚姑娘的发，“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姑娘依旧痴痴呆呆，身子缩成一团，任凭雨打风吹。罢了，一个用力把姑娘驼在肩膀上，她虽说是妇女，可丈夫死得早，儿子又因战事没了踪影，她一个老寡妇守着一方小家。什么粗活累活没做过，背一个小姑娘也不是难事，何况姑娘轻得跟个纸片人儿似的。
自从把姑娘背回了家，张秀梅又尽心尽力的照顾了好些时日，才慢慢恢复点精气，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如画，金雕玉琢，气质也清婉动人，可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谁知道整日不言不语，跟个木头美人似的。张秀梅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由着她去了。反正自己也孤零零一人，有个人做伴也挺好。
九月初十，沔阳城结束了好些天的阴雨绵绵，终于舍得露出晴朗的脸儿。“姑娘，今儿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话说一大早张秀梅做完简单的活计，进屋便看见姑娘静静地站在窗前，一身黑丝绒绣梅花旗袍，楚楚有致。
张秀梅静了声响，止了脚步，生怕惊动了画中美人。心中越发肯定，只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单单是因为包袱里的金银玉器，那举止神韵，身段模样可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养出来的。
不知为何落得如此境地？张秀梅虽心存疑惑，脚步却没停，琢磨着做点什么吃食，姑娘家病才刚刚好，应多加进补。
这个好心被张秀梅带回家的姑娘正是不知所踪的姜家大小姐——姜织缣。想起种种过往，面上扯出一丝讽刺的苦笑，她堂堂大小姐富贵顺遂十几年，一夜之间失去所有，颠沛流离。现在偏偏被人救了，细心照料不说，还整日念念叨叨的，好不烦扰。
不过片刻，张秀梅端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吃吃看。”听到声音，织缣才分出神看了眼张秀梅，本是暖的笑容，却照不进她心中。现在她连血都是冷的，内心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张秀梅自顾自把小米粥放在床前的矮凳上，“趁热吃，凉了对身子不好。”两人相处了大半个月，心里明白的很，姑娘家面子薄。
“为何救我？”声音轻轻浅浅，张秀梅猛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的看向织缣，她正端着小米粥细细的喝，举止优雅端方，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又淡淡道“你为什么救我？”
织缣很早就想问了，难不成是为了那些金银，有几次故意把包袱随意放着，也不见这大妈动半分心思。见多了逢高踩低的势利小人，这番不求回报的人倒是少有，她理应感激，却意外的生出些厌恶，只怕又另有所图，想当初某人也这番无欲则刚，没想到要的是她的命，真真比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恶狠心得多。
一夕之间把原本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变成如今这般尝尽世间冷暖的无情之人，倒要好好感谢某人。
张秀梅见姑娘肯说话，心下一松，原先以为是哑巴，还遗憾不已。现在可好，有人陪着说说话，也不那么寂寞了。自顾自端个小凳坐在窗前，趁着今儿天气晴好，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会儿哭，一会笑。
“一个人有什么活头？”生动的诉说依然感染不了她飘荡的心。现在只剩自己苟活于浮萍乱世，亲人死的死亡得亡，无枝可依。不免眼底雾朦一片，窗外明媚春光洗去了连绵几日阴雨的潮湿。
原先这样淅淅沥沥的时节，她总喜欢听雨作画，好不惬意。光阴似苒，她从天上繁星坠落成雨中污泥。气候变化不过须臾，何况世道人心。
“好死不如赖活着。”张秀梅也曾绝望过，虽没读书识字，也明白生逢乱世活着已然不易，“我男人说我傻人有傻福。”不经意回忆与自家男人一起的日子，贫苦却幸福！
“人都已经死了，还笑得这么开心。”织缣承认自己有些恶毒，隐隐有些嫉妒在发芽，一个平凡妇人都能拥有的东西，她为何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说话的？”站在门外偷听的王桂花忍不住冲进来，叉着腰指着织缣的鼻子道“你堂堂大家小姐说话忒恶毒了，我姐妹心肠好把你带回来，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得细皮嫩肉的。你倒好，自己过得不舒坦，还来挤兑别人。”
王桂花这才看得真切，眼前之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姜家大小姐，“要我说啊，这高门大户的姑娘不仅长得颗黑心肠，心气还比谁都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王桂花面上轻视嘲弄，心中的小算盘吧啦吧啦响：这姜家可是上面的头号犯人，要是别人知道张秀梅窝藏要犯，万一自己被牵连一二，小命不保那可怎么办？心里越想越不对劲，眼珠子嘀咕嘀咕的四处打量“要我说，得人恩果千年报，这些个珠宝首饰就当谢礼了。”
王桂花漫不经心的迈着小步，面不改色的拿起床前包裹里散开的金银玉器，一个尽地往兜里揣，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靠它了。心里暗自嘀咕：“生个姑娘多好，说不定今日程少帅娶得就是自家闺女了，风光富贵就在眼前，何故偏偏生了个不听话的讨债鬼。”
织缣对于身外之物本就不甚在意，突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心中一突，情绪杂糅“程少帅？”
心中不过已转，也有些肯定，面上更是冷了三分，早该明白没了她这般碍眼，程执定是巴望着娶得美人归。都说男子之言不可信，她消失不过半年，他寻也不寻，真真浪费自己一腔真情挚爱。
“今儿是程少帅大喜之日。迎亲的队伍占满了整个樱花街。”如今沔阳城炮竹锣鼓喧闹之声绵延数里，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好不喜庆。王桂花准备拉着好姐妹一起沾沾喜气，凑凑热闹。程少帅模样是沔阳城里出了挑的俊，也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这么好命。
王桂花话匣一旦打开，便说个不停“听说这新夫人是白家千金，两人堪堪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这不刚打了胜仗就迎了人家姑娘，坐实程家大少奶奶的名分。”她的小道消息也特别灵通。连新嫁娘什么来历都一清二楚。
白家？织缣冷漠一笑，看来程白两家早有勾结，也难怪一夜之间姜家败落得那样快。此仇不报，她愧为姜家女儿。
“父亲！”眼底苍凉一片，仰头放声大笑，笑自己识人不清，笑自己痴心错付，为了那镜中花水中月的虚假爱情，葬送整个姜家前程。凄苦的笑声如同空中孤雷。张秀梅两人听着有些胆寒，刚才还好好的，莫不是魔怔了？
她恨，恨他狼心狗肺，薄情寡义。曾经背叛她的人，凭什么风光敬仰，春风得意，她却要受人嘲讽冷落。怎甘心。迅速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枪，那是临走前父亲给她防身用的，倘若没了它，她恐怕早就死在了回城的路上。
“说，他们在哪里？”片刻间冰冷狠决的用枪指着王桂花的脑袋。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王桂花原本还想看笑话，现在吓得身子直哆嗦，一边哭，一边求饶“姜小姐……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都是我的错……我有眼不识泰山。”
“少废话，游街到哪儿？”已经扣响了扳机，王桂花顿时三魂没了七魄“听说已经过了海棠街，正往樱花街走来。”织缣顺势把人往张秀梅怀里一扔，风也似的消失了……
只余王桂花惊魂未定的声音“哎呀，我的妈，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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