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洛城

　　随着马车一路前行，离国皇都洛城赫然眼前。

　　这座位于离国中心的都城，兼具了北方之豪迈与南方之秀婉，偌大的洛城，有官家政客指点江山，亦有文人骚客舞文弄墨，这座都城，宛如一鼎熔炉，汇聚各方英才，网罗天下奇闻。

　　马车不急不缓地通过一座恢弘庄严的城门，城中喧闹伴着盛夏热浪一并袭来。

　　坐在车里的女子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画面并不叫她感到陌生。毕竟，这里是她生长了十八年的地方。

　　放下帘子，她又回到车里坐好，车轮“咕噜咕噜”滚过地面，她的胸口也随之“扑通扑通”一下重于一下。

　　昨日她向江墨意提出同行要求时，并没料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之快，她甚至高兴得来不及道谢，江墨意便已悄然退了出去，留下她一人整夜辗转。

　　“苏姑娘，到了。”隔着门帘，江墨意的声音传进车里。

　　此时马车已是不再前行，苏沫羽掀开帘子探出身去，抬头便看见“丞相府”三个鎏金大字。

　　江墨意轻轻一跃，落在马车边上，朝苏沫羽伸出一手示意她下来。

　　站定后，苏沫羽深深望了一眼宰相府的门匾，再度转向江墨意时，眼中带上几分探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江墨意从容应道：“刚进城之时四下皆有议论，说是丞相的两位千金失踪多日生死未卜，刚巧姑娘你……”江墨意顿了顿，这倒让苏沫羽自己想起当日获救之事，登时明白过来。

　　“你在洛城打算逗留几日？”苏沫羽问。

　　虽不知她的用意，但江墨意仍是如实作答：“至少一个月。”

　　苏沫羽“哦”了一声。

　　江墨意见她神色已是了然，于是微微颔首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既然到家了，苏姑娘赶紧回去，免得家人担心。”

　　“嗯。”苏沫羽点点头，却并不急着回去，“墨意于我有救命之恩，本来理当请你入府相谈郑重道谢，只是现下恐怕还有一些重要事情需得解决。墨意若是方便，可否告知你的住处，等解决了这件事，我想登门拜访。”

　　“苏姑娘客气了。”说着，江墨意给苏沫羽留下一张字条，上头写着住处。

　　苏沫羽看了一眼字条，眉峰微挑，语气里带了几分好笑：“你出门还带着这种字条？”

　　江墨意露出一丝苦笑：“习惯了，担心迷路。”

　　苏沫羽也不追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垂眸思忖片刻又道：“你总喊我苏姑娘，倒是听着格外生分。不嫌弃的话，直呼名字就好了。”

　　说罢不等江墨意应允，她冲他感激一笑，回身走进丞相府的大门。

　　当苏沫羽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头，江墨意喃喃了一声“沫羽”，眼中却是深邃一片。

　　“休宁。”随着江墨意一声低唤，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出现，站在江墨意身后，“查一查苏沫羽和苏云烬。”

　　“是！”休宁一如来时，身影一晃，再度隐没。

　　与整个洛城喧嚣熙攘的氛围大为不同的丞相府，因两位小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事，而人心惶惶。

　　身为离国丞相的苏骞，已有数日不得安睡，爱女心切的他甚至不惜向离王请命，借用羽林军之力前往搜寻，可是五日过去，只带回了苏小姐所在马车早已坠崖尸骨无存的消息。这让素来以沉稳冷静著称的丞相大人，一夜之间苍老许多。

　　苏骞膝下无子，唯有两个女儿，出自多年前早已仙逝的正房夫人，他自然视两个女儿如掌上明珠宠爱有加，谁承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整个丞相府也都因着这件事情而死气沉沉。

　　书房里，苏骞靠在榻上小憩，眉间紧紧拧起的纵向纹路暴露了他此刻心境。

　　沿着榻缘有一美丽少妇正小心翼翼地给苏骞捶腿，少妇正是苏骞的妾室白芊墨。她听闻苏骞再度重重叹息，心有不忍，开口劝慰：“老爷，人死不能复生……您……”

　　“住口！”苏骞猛然自榻上坐起，怒目圆瞪，一把挥开白芊墨，“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死！”

　　白芊墨坐在地上，仿佛受到了惊吓，半晌不说话，而后小声啜泣起来，接着这啜泣逐渐控制不住，整个人哭得梨花带雨：“妾身知道老爷疼您的两个女儿，可是老爷，难道您就不疼妾身肚子里的，咱们的孩儿吗……”

　　顺着白芊墨一手抚着的方向看过去，在她手掌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似乎给了苏骞一记沉闷耳光，让他如梦初醒。

　　一想到自己还有个尚未出生的孩儿，他的悲痛总算是隐隐淡去几分，赶紧扶起了泣不成声的白芊墨，好言好语安慰起来，又是解释又是自责，又是承诺又是劝解，好一通功夫才叫白芊墨破涕为笑，嘤咛一声靠进他怀里。

　　这厢依偎温存尚且热络，另一头正在院里的下人见到自家小姐走了进来，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膝盖哆嗦了好一会儿，顾不上和小姐行礼，拔腿便往苏骞的书房跑。

　　书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怀抱在一块儿的二人同时抬头，见到慌里慌张的小厮居然连门都不敲就闯了进来，正要发怒责问，只见小厮两腿一软，直愣愣跪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呼：“老爷！老爷！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什么？！”苏骞蓦然站起身，又惊又喜，一面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面问道，“二小姐人在何处？”

　　“爹！”

　　方才走出书房，迎面而来的苏沫羽教苏骞几乎老泪纵横，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苏沫羽的肩膀，仔仔细细将她瞧了瞧：“云烬！我的好女儿！你总算回来了！”

　　这一声话语一下惊醒了苏沫羽。

　　要不是苏骞这么一说，她险些忘记，自己如今是众人眼里的苏云烬，而苏沫羽，已在那一场坠崖事故中尸骨无存。

　　“沫羽呢？”苏骞抱着女儿喜极而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了还有一个大女儿不见踪影。

　　苏沫羽张了张口，忽然瞥见苏骞身后站着的白芊墨，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眼里似有忿恨。可当白芊墨意识到苏沫羽正看向她时，她眼中的情绪立刻收敛，换上一副将将垂泪的可怜模样。

　　凶手尚未明确，事件始末也不曾调查详尽，此时若是贸然将自己占了妹妹身体一事说出，恐怕不仅无人相信，更会惹来杀生之祸。

　　仅是想法在脑海中一掠，苏沫羽便收回了落在白芊墨身上的视线，用娇弱悲痛的语气说道：“那日我与姐姐遭遇劫匪，我俩一并跌入悬崖，姐姐为了护我……已是……尸骨无存了……”

　　说着，雾气浮上眼前，泪珠大颗大颗滑落。虽然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这眼泪却绝不是苏沫羽惺惺作态演出来的。她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身体，以及妹妹江云烬，悲从中来。

　　丞相府大小姐苏沫羽遭贼人掠夺不幸坠崖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整个洛城一时掀起轩然大波，就连离王都被惊动。为了安抚肱骨重臣的情绪，离平帝下旨在洛城以东三里处一块风水宝地，为苏沫羽修建了一座衣冠冢，以表皇恩浩荡。

　　离平帝亲自下的旨意自然无人敢怠慢，不到三天的功夫，一座规模不大不小的衣冠冢正式建成。苏骞不愿长久伤感下去，衣冠冢修葺建成后第二天，便给大女儿出殡。

　　丧事一切从简，匆匆而过。

　　这也是苏沫羽，以苏云烬的身份向父亲要求的。

　　她说家姐平生不喜奢华喧闹，如今死无全尸，定不愿闹得满城皆知沦为市井谈资。

　　苏沫羽站在“自己”的坟冢前，良久不语。一旁家人随从似有相劝说之意，被她摆了摆手制止。

　　“爹，你们先回吧，我想在这儿……在这儿陪家姐说会儿话。”苏沫羽头也不回，两眼只直勾勾望着墓碑上的刻字。

　　苏骞心知这两个女儿自小姐妹情深，于是也不阻拦，留下一辆马车和几句早些回家的叮嘱，便带着众人打道回府去了。

　　众人走了个干净，坟冢前只剩下苏沫羽一人，她伸手抚上墓碑，细细摩挲上面的粗粝，眼里不住地有热流向外溢出，沿着面颊滑落。

　　也不知在墓碑前坐了多久，苏沫羽仿佛把她一辈子要和苏云烬说的话都讲了个尽，直到天色渐暗，方才起身准备回去。

　　收回了心思的她，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仔细嗅了嗅，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叫她心头一紧。

　　沿着气味来源寻去，她穿过坟冢边上的一片狭小竹林，竹林后头，竟隐匿着一方不起眼的小山洞。上一回与黑衣人在山洞相会的情景历历在目，这让苏沫羽不得不提高了警惕，在洞外张望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才壮着胆子踏了进去。

　　不过才往里踏了半步，便觉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她蹲下身，借着日落前的余晖这才看清，就在洞口处，自己脚下，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男子。

　　许是经历过了生死，苏沫羽再也提不起对诸多事物的恐惧。她大胆拨开披散在男子脸上的乌发，露出一张被血迹沾满的面孔。探探鼻息，尚且活着。

　　苏沫羽拍了他几下，不见转醒，视线在他身上仔细探索，竟见他身上无一处伤痕。

　　明明没有受伤，却满脸血污……苏沫羽暗自心跳。那必然是别人的血迹了？

　　低眸暗忖片刻，苏沫羽一溜小跑回到衣冠冢前，取了水囊又回到洞穴前，男子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原处。

　　苏沫羽掏出丝帕沾了水，轻轻擦拭男子脸上的血污，不一会儿，一张俊逸的面容呼之欲出。她又是一怔。

　　就在苏沫羽怔忡之际，地上的男子蓦然动了动唇，干涩的唇瓣微微开启，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苏沫羽眉心微蹙，俯首贴近他唇边，总算是听见了微弱的声响。

　　他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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