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吴宫.⑸
崔玉容讲完这个故事，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十三娘与她一起靠在脱了漆的墙壁上，她看了崔玉容一眼，见她也在沉思，便又转头看窗外天上的星星，星空浩瀚而长远，十三娘吁了口气，“崔娘子，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崔玉容有些恍惚，她还记得陈文君死前的那个眼神，公羊胥对不住她，可陈文君却是实实在在做的她的替死鬼。于是再说话时声音不免放得有些低，“我能怎么办呢？本来以为可以回北疆了，又被困在这个地方无日无夜。大概是报应吧。”
十三娘摇摇头，“你便没问过公羊胥先前为何对你不闻不问，如今又重金求你下落？还有，”说到这里，十三娘的语速有些放缓，“你说的琴砖为何会盯上陈文君？我记得你说过，公羊家死了三个人，为什么都是女子？这些暂且不论，”十三娘双手交叉，咽了口口水，“陈文君的尸首前几日浮起来了。”
她添了句：“我能找到老松林，是陈文君带我来的。。”
崔玉容脸上瞬间煞白，说话声音有些抖，“她没死？”
十三娘摇头，“她死了，是她的亡魂一直飘荡在怒水，我在天长附近时，她找上了我。”
陈文君没法子带人来老林，所以才一直跟着王仁义，她死的时候年纪还小，一根筋走到底，觉着跟着王仁义才能引人来见崔玉容。谁知歪打正着，真的让她找到了。
“那她现在…现在在哪？”崔玉容竟然没有觉得这件事荒诞，她下意识往墙内侧躲了躲，可马上意识到鬼怪不同人而语，不由苦笑，“她想要我做什么，要我这条命吗？”
十三娘又摇头，“她要不了你的命，她被困在怒水，去不了往生道，除了这个，”十三娘顿了顿，往门边看了一眼，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她有个妹妹吗？”
“妹妹？”崔玉容嘴唇翕动了一下，她闭上了眼，回想之前的事，末了开口，“是那个小姑娘，今年快十三岁了吧，她怎么了？”
十三娘细看这片鬼林，一眼看不到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在高墙之后，传来阵阵凛冽风声，在宫殿深处，偶尔传来阵阵不知名的鸟虫啼叫，像是鬼啼。十三娘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起，她低下头，有些难过，“陈文珠不见了。”
崔玉容一双手颓然落在泥土地上，她抬眼看着十三娘，双目越发空洞。她能怎么办呢？若不是被逼着，若不是还想留条贱命，何至于此呢？
她觉得荒唐，又不能不信：“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
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去哪里？被花子拍了，还是走丢了，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十三娘说：“抓你来的人叫赵仁河，陈文珠也是被他抓走的。”
崔玉容也终于明白过来了：“你要我找那个小姑娘？”昏暗的火光又晃了一下，她指尖死死掐进手臂，一声重一声轻：“被那个人抓了，今日是三月三，她活不过去了。”
“谁说的？”十三娘抬头看着崔玉容，她没有急着反驳崔玉容的话，相反，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怎么把这件事说出来，最后她露了今晚的头一个笑：“赵仁河大约昨夜死了。”
“大约？死就是死了，怎么会是大约？”崔玉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一桩事，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就停在了这里。
十三娘从说话时就一直在不经意地看崔玉容的神情，只见崔玉容先是如释重负，末了却突然顿在原地，面色霎时蒙了一层灰，她嘴唇嗫嚅了一下，隐约说了一句话，可十三娘离得太远了，愣了一下，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什么看见了？”
话说到一半，被崔玉容急急打断：“你是不是又看见赵仁河了？”
十三娘愣住，继而点点头。
崔玉容轻轻地吁了口气，她慢慢抬起头，十三娘注意到，一缕长发落在崔玉容的脸颊边上，看上去怪痒的。只不过崔玉容太专注眼下的事，注意不到，她只轻轻开口，似是问十三娘，又似是问自己：“公羊胥说没说过，我曾经得到的那把琴不太对劲。那把琴，是阴木所制。”
阴木制琴，这在坊间并不少见，甚至一些传世名琴十之八九都是阴木制成。
“那把琴哪里出了错？”十三娘瞳孔略缩，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陈文君抱琴的模样，琴身泛着灰褐色的光，在月色下露出下面琴板，那便是崔玉容口中的阴木。
按琴道而言，下表面用阳木即可，可这两面竟然都取了千年阴木。但出错的可能不止这一处。
崔玉容苦笑，“那把琴双面皆阴，又少了阳首作漆。”她低头，指尖划过木桌，一阵一阵的手指敲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十三娘听的心慌，正当这时，崔玉容抬头，目光有些失神，“我那时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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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拿到琴之后，崔玉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要她细说，她又说不上来。其实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她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直至十日后，是七月十五，传闻中的百鬼夜行之日，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飘在半空中，一个宫裙黑发的女子坐在她床前，她看不清那女子的神情，只能看见她坐在床檐上，一下一下梳发，姿态安详，背影绰约。
崔玉容想叫醒自己，可又怕那女子发现自己，喉咙又好像被塞满东西堵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梳了一盏茶功夫的头发，正当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宫裙女子停下手指，猛地抬头朝上望过去，崔玉容与她看了正着，骇地大叫。
那女子的脸被人剥了，血骨嶙峋，露了森森细牙，一张脸上只余了黑不见底的眼眶死死盯着崔玉容。
这一叫浑身一抽，崔玉容睁眼摸了一头虚汗，见窗外月色正亮。终于醒了过来。
月光下，焦尾正放在窗台前的木桌上，发出幽黑的光芒。
鬼使神差之下，崔玉容趿鞋行至琴前，伸手拨了拨琴弦，这一拨就出了大事，从弦上仿佛有千万根细细麻麻的针尖齐齐戳进她指尖，疼的崔玉容即刻昏死过去。等她醒来时已经是鬼门关了的七月十七，她整整昏睡了两天。
崔玉容当时就被吓了半死，她再不敢在雨崩镇待下去，抱了焦尾即刻上路，她不知道这些事怎么解释，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她撞了邪。
“后来就是公羊家的小姐死了？”十三娘反应过来，“你先前说你不知道……”
崔玉容的目光越过十三娘，慢慢地落在屋外：“我还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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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死的时候，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公羊胥远行在外，他父亲把公羊堡两处大门锁上，我在房里听丫鬟说，要请巫认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一眼琴，突然觉得琴身的漆光亮了很多，怎么说呢，像才镀上的新漆。
公羊胥和你说第二个死的是二小姐，其实不是，第二个是巫。
只不过巫死在路上，传过来的消息说是疾病去的，正当这关头，二小姐出了事。一来二去，巫死的事就没人追究了。
二小姐死的那天，我在屋内睡觉，梦里见到了二小姐和大小姐一起站在小花园里，我正准备过去的时候，二小姐她突然，腾的一下就抬头朝我看过来。我以为她要和我说话，便迎上去，见她来来回回张嘴发不出声，太吓人了，等我吓醒的时候，才发现她说的不是别的，她说的是“琴”。
她怎么知道琴呢？
铭顺说的二小姐说大小姐找她，才去的小花园。别人都不信，可我知道，那是真的。
大小姐不是死了，她是被琴吸干了精血。
二小姐也是。
萍萍是跑不掉了，我随公羊胥看她的时候，偷偷丢了一结绳，她靠着那截绳子爬出了阁楼去了白鹤楼，你说公羊家的人说我杀的人，那其实也没说错。
人呐，就是犯贱，我若是不想找东西讨好他们家人，哪里来的这么多事对不对？
崔玉容转头盯着十三娘，话停在了这边。
十三娘却没有像先前那般失措，她回过头盯着站在桌旁的崔玉容，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崔娘子，你也该说说这琴到底从何处而来。”
崔玉容面上血色褪了一干二净，她嘴唇翕动，声音放得很轻，“你听说过远山道吗？”
十三娘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些发炸，她不露声色问道，“是秦岭的远山道？”崔玉容点头，十三娘低下头，额发垂了下来，喃喃说了两句话，如果不是崔玉容离她很近，几乎就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不是早就烧了吗？”
崔玉容点头，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此刻颓然道：“烧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除了地宫。”
十三娘回过神，又轻声问道：“你说我看到赵仁河，是因为你先前也看到了公羊家的女孩子？”
崔玉容捂着心口点点头：“是不是很可怕，已经死了的人，又在这林子里出现了。”
所以她才会问十三娘，是不是又看到了死了的赵仁河。
十三娘心头发毛，她往后挪了挪，沉默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月升星夜，快到子时了。
崔玉容发了会呆，回过神的时候有些失焦的目光渐渐落在了十三娘身前，她拿手捂着胸口，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前世种种，是她的错她的孽，如今想的是能赎点便是点。于是便又问十三娘：“那陈文珠也在外边松树林子里？”
外边松树林？十三娘注意到，崔玉容可是把鬼林和老松林明明白白分了界限，她比天长人都明白，两边林子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古怪。
十三娘狐疑地看着崔玉容，她又恢复了一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个灰白神情都是假的。
十三娘皱起眉头，她察觉到崔玉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故意瞒着自己，可现下是问不出什么的，于是她回崔玉容：“不知道在老松林还是鬼林里，会不会和我一样被人打晕到这个宫墙来了？”
说完这话，却见崔玉容用一副很古怪的神情盯着自己，十三娘突然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她喉咙口开始发干，“又出……出什么事了？”
崔玉容坐着没动，半晌才抬头看十三娘，竭力掩饰下声音还是有些发抖：“谁和你说你是被人打晕带进来的？”
十三娘止不住头皮发麻，她都能察觉到自己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崔玉容胸口起伏不定，她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不等十三娘再问就要开口嘶哑道：“你……”然而因为惊惧，第一个字竟然说地断断续续，在嗓子里咕噜了一下又吞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颤抖着抬头看十三娘：“你是自己走进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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