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吴宫.⒆
影子停在了窗后。
入夜后琅舫洞天格外安静，院中树多，偶尔风一过，哗啦啦的声音到处乱窜，正恍惚间，十三娘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刻意顿了两下。
她抬头循声看去，印着窗户，纤长的身影若隐若现飘在纸窗上。
是个妙龄女子。
十三娘手心全是汗，她捏着杯子，屏住呼吸望着那个影子。
影子不动，她也不动。
这时，轻轻的环佩声传了过来，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朝门口缓缓靠近。
十三娘心口一紧，又怕又恨，怕的自然是外边的人，恨却分两重：一重恨自己重伤未愈，二重则是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夜袭趁人不备，乃小人也！
话是这么说的，命还是要保的。十三娘眼珠子咕噜噜转，手里摸了摸缠在腰侧的赤魂索，得亏少城主替她寻到早已物归原主。
“燕姑娘，我能进来吗？”
窗外人自己开了口，十三娘没听过这个声音，可司马府内，除了司马萱，没有这样的年轻女子。
司马萱疯了，钱纪长说她杀了十二人。
话音落地，琅舫洞天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十三娘的手死死扣在杯子上，见鬼有招，遇人无门，说的便是她了。
慢慢悠悠的女声又响起了：“我从小泥筑跑了出来，听他们说，你这有琴呢。”
“跟着琴声，我就跑过来了。”
十三娘没有动，先已合上的屋门缓缓被推开，咯吱，咯吱。
风吹之处，落英缤纷，月色后，慢慢出现一个曼妙的身影，女子抬起头，自言自语道：“深夜叨扰，燕姑娘还请见谅。”
她站在门前，脸藏在暗影之下，十三娘心口发紧，神色有些僵硬：“你怎么来的？”
不是有人看着吗？看着的人呢？
屋里的油灯噼里啪啦闪着火光，司马萱缓缓抬起头看向十三娘：“身子还在小泥筑，魂跑出来呀。”
十三娘几乎都要晕厥，她这才发现，司马萱没有影子，魂魄哪里来的影子呢？又则，她这次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胆小的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她抖抖索索问司马萱：“你…你找我有何事？”
司马萱上下打量她一番，像看傻子的眼神：“我说了，跟着琴音来的。”
琴砖正放在桌上，透着黑亮的光。
司马萱看十三娘，又开口：“你会把琴送回吴宫的吧。”
十三娘敏锐的注意到，她说的是送回。
门一直未关上，风忽然吹了进来，十三娘的手一抖，一不小心拂过琴弦发出刺耳的琴声，风声立止，十三娘只觉脖后生了凉意。
她抬起头，司马萱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这把琴。
“哒——”门边正落下一根梅花枝，司马萱径直踩过去，咯吱一声，老了的梅花枝在她脚下碎了几截，树干上退下的干皮被风一吹往四周滚散，十三娘不觉又打了个冷战。
她突然心升怒意，朝司马萱剜了一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马萱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她伸手指了指十三娘，声音低的像在耳语：“你身上长了东西。”
天色突变，外边又起了大风，十三娘猛站起来，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她摸了摸了心头，心跳声顺着手心传了过来，咚，咚，咚。然后手停在胸口处，心陡的一停。
她看到了一截被踩碎的梅树枝。
————
周朝靠坐在小泥筑外边的山石边上，就地眯了一会。今天事情太多，他睡的不安稳，梦里都是张忠和死前的脸。
尸首伏在泥土上，身下是干涸的血液。
他提刀上前，就快看到凶手的样子了。可这时一阵脚步声急急朝这边走过来，他闻声转身，一把刀横空亘了过来。
…
周朝猛的睁开眼，正见夜色下，一个身影朝自己快速走过来。
“燕姑娘？”周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十三娘眉头全是汗意，她盯着周朝瞧了一会，见他脸上并无异色，方开口问道：“我等会便会再去吴宫，有几桩事要告诉你。”
周朝笑了笑，十三娘看出来，他并不是很相信自己。
但没有时间了，她指着小泥筑道：“口子不在钱纪长那里，在琴上。有问题的还是你们大小姐。”
“这把琴，如果我没猜错，琴能附身。”
“从前旗岭公羊家的事便是这把琴犯下的，我把它带进吴宫，可保天长一时平安。”
周朝听到后边站直身，他脸上笑意散了干净，半天后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知道你会把琴带去哪里？”
十三娘摇摇头：“你没办法不相信我。”
她等会还有急事要做，此刻只能长话短说：“这把琴能附身别人，可对我没用，对陈文君也没用。所以只能我把它带进吴宫。”
“其二便是，少城主相信我，你得听少城主的话。”说到这里，十三娘脸上荡起一抹笑，她吁了口气，指着天上明月继续开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都知道琴有古怪，可一直躲着吴宫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人家在暗处，只有一把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天长的鞋，被脱了多少双了？”
说到这里，十三娘的脸上浮起了很奇怪的表情，似是恐惧，又似是好奇，她指着怀中的琴：“我师兄给我发来四个字，内鬼分身，吴宫内有一个，那吴宫外边接应的是谁呢？”
“我走之后，别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古怪，可是小泥筑，你得继续看着，你们大小姐这么多年，不会只在吴宫找卫氏的事，她手里的筹码，多着呢。”
周朝终于被十三娘说服，末了眉头又蹙起：“少城主已经去了一夜…”
“无妨，他这次去，一是为了查清楚十二人死因，二才是探吴宫，这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事。”
周朝想了想，又问：“你有几成把握？”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是那种针落在地上都能听的明白的死寂。十三娘眼里浮起笑意，她摇摇头：“没有把握。”
周朝差点跳起来，他都在怀疑这姑娘是不是乱说话，没把握说了一箩筐，万一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怎么和少城主交代？
十三娘抬脚往马厩走，回头看了周朝一眼：“我和你透个底，吴宫里的东西我到现在都没摸清是什么，说有把握反而是骗你，不过我有种感觉…”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周朝急问道：“什么感觉？”
十三娘下了山阶，转过身看着站在上边的周朝，月亮正在他身后，皎白一如未圆的玉盘，她回过神，朝周朝笑道：“好戏才开场，我的命，”十三娘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他还不想要。”
————
十三娘从天长奔往巫山，快马加鞭，过石桥的时候，月已中天。
也是趁着月色，十三娘终于看清了吴宫的面貌。
这座存在了千年的旧时宫殿立于雾后，白墙黑瓦藏在山坳之间，曾经有古时传说，深山有精怪，可精怪或是人死后幻化，或是万物修炼而成。从未有人说过，宫殿也可成精。
十三娘站在宫前，她终于清晰地闻到了雾里的血气，肉眼分不出什么区别，可细细密密的水气钻到每一寸肌肤，她仿佛被山雾笼成一个茧，人形的茧。
十三娘眼神凌厉，转身朝雾里望去。
七人成圈，引刀自刎。剩下的如丧家之犬仓皇出逃，她看见，林中有一个曼妙的女子，仰着一张脸看山雾，看明月，唯独不看胸下伤口流出的血，她手上提着长剑，剑头刺入丁六的胸口。
是司马萱，已经入癫失魂的司马萱。
在司马萱身后，有一只手，慢慢地绕住她的颈脉，空中弥漫着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出的话是在蛊惑人心：“把琴带来，我给你八骨还魂伞。”
司马萱双目无神，呆呆应了一声：“是。”
她身上的窟窿还在汨汨往外冒血，那个不知名的女子随手一指，钱纪长从草里跌跌撞撞被拉了出来，又双眼泛白，彻底失了魂智。
司马萱双手软哒哒地搭在钱纪长肩上，钱纪长背着司马萱，像是提线人偶，一步，一步，僵硬的，有条不紊的，往天长走去。
雾散于日后，只剩一片依旧静谧的老林。
————
冬寒日暮，冷风呼呼地刮，天际灰白了一片，高力和看天在掂量着，今夜是不是要下大雪了。
雪还没下，人先来了。
永巷设在吴宫西南，从前是错了事的宫娘子呆的地方，后来宫人也少了，这边渐渐也就荒了。
高力和耷拉着脑袋躲在角落，拐角处传来脚步声。
来了！
高力和腾一下站直身子，未等人到，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个头：“梅姬娘娘安。”
风吹的墙头树枝哗啦啦响，高力和跪在地上不敢动，伏在地上的双手还在打颤，鹅黄的裙裾拖在高力和面前，高力和一口大气都不敢再吸。
周围很暗，奇怪的是高力和还能看清梅姬的鞋面，他暗道，这次又换了个人。
从头次见着梅姬娘娘后，高力和乖了不少，言听计从，指西决不往东，也正是如此，至今还留了一条命。
梅姬娘娘瞥了高力和一眼：“你们大王近日开始在外面找人进宫除鬼了？”
高力和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
梅姬笑了一下，伸出脚尖抬了抬高力和光洁如妇人的下巴：“你想什么我不知道？”
夜深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野猫的声音传过来，高力和面色瞬间惨白，抖着腿往地上磕头：“听娘娘的吩咐。”
梅姬拨着丹红的指甲，脸上的笑渐渐冷了下来：“是不是从东海上来了人？来了谁，给我查清楚！”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又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来找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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