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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吴宫.26


梅娘成精数百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身着白衣的青年人朝东边叩首行礼,他在雨水中生火画字,画笔收尾处,他端端正正落下上古云字。

        云山的云。

        春雨过境,雨水铺天盖地洒在脸上,自他落笔之后,上空电闪雷鸣,梅娘嘴唇颤动,她清晰地看见,一道雷电,穿过云层落在火焰之上。

        哧的一声响,火焰发出耀眼的光。司马芜将右手举起,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殿外枯木树丛。

        梅娘终于反应过来这火是什么。

        苍梧古国藏密卷万千,于万木而言,以天火焚之。何处可得天火?从九天之上,或取万里海底。

        空余院中突地升起数丈高的黑红火焰,梅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朝自己逼近,像是惊慌,又像是挣扎。

        或许说的都不对,只不过就是冥冥之中,梅娘忽然觉得,她的这条路,已经快走到了终点。

        天火快到脚底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妫苇,许久没有露面的妫苇。

        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妫苇虚弱的像是一阵风,浑身笼罩着近乎透明的白色。隔着雨水,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几乎是怜悯。

        梅娘凄厉尖叫,天火瞬间蔓上她的身躯,剩下的一半枝干,随着火烧,嘎吱嘎吱爆发出爆破的声音。

        “妫苇!”

        梅娘从嗓子里嘶出这句话,两只手不住痉挛,露出焦黑的树干,她盯着大殿方向,布满眼泪的双目分不清什么情绪。其实到了最后,她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妫苇闪现,如光一样转瞬即逝,轻的让梅娘以为那是幻觉。

        梅娘也终于明白,司马芜为何没有干脆利落地宰了自己,他在等妫苇现身。

        一个念头如光窜过她的脑海,她亦从未这样恶毒地盯着一个人:“你以为妫苇会为了我出来?”

        说完这句话,梅娘喉咙口发出尖细的冷笑,“连我,这些年都没怎么见过她?你这样就想把她引出来?”

        司马芜笑了笑,抬眼看了梅娘许久:“先前是,现下无所谓了。”

        梅娘脸上的血色瞬间灰白,她忍着火灼之痛,咬牙切齿地问司马芜:“你什么意思?”

        司马芜没有回话,倒是明月扶着棍子颤颤悠悠走到门边,她看不懂眼前情形,只出了神似的盯着火光,话里头一次出现不忍:“何不给个痛快?你这样烧,除了能折磨她,还能做什么?”

        梅娘见司马芜不答,忽然明白过来,她嗬嗬笑着撑起身,在火中摇摇晃晃直不起腰,固执又阴狠地盯着司马芜:“你想要什么?”

        司马芜垂下眼眸,平静开口:“一是八骨还魂伞,二是你的命。”

        要了你的命,等于断了妫苇的两只手,不过。

        他看向梅娘,声音冷的像冰:“你哄骗司马萱时,和她说,待事成便给她八骨还魂伞,她便心甘情愿把身体借给你,也给我天长十二人的死递了把刀,这伞,如今不要也罢。”他顿了顿,整个人立于火前,“可想死的那么容易,你在做梦。”

        梅娘呆愣在火里,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都相信了司马芜的话,可不直接天火索命,只是为了折磨她?

        难道…梅娘知觉天灵盖突突在跳,司马芜在拖延时间?为何要拖延时间,有什么是天火一时除不尽的?梅娘脑子迅速运转,一个念头猛的袭了上来,她拼命掐住自己手心,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千万不能。

        精怪死而复生十分罕见,几乎是从未发生过。但从前妫苇曾和自己提过,只要拿到了琴,事情便成了一半。

        “有了苍梧神气浸过的瑶琴,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尸骨是锦上添火,浸气的瑶琴才是雪中送炭。

        妫苇还瞒了她一件事,一件她早就隐约猜到的事。

        神女眼底最后的血长在她身上,她有一双曾经看到过去岁月的眼睛。

        重见天日,必要取回眼底血,司马芜猜到了,所以他要连着两滴血一起烧在火中,觉了妫苇想要复生的心。

        六道轮回,往生为道,死而复生,那是妄想。

        ————

        梅娘泄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顺着枯木淌过雨水,可这雨水,浇不灭天火。她忽然想起一百年前合川湖前的那场火和那滴水。

        她笑起来,眼里含着泪花念了一句偈子:“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说完这句偈子,她抬头遥遥望着司马芜,泪水也在眼中凝结,含着血吞下心口。

        梅娘弥留之际,曾经见过的种种也如光影一般在殿外极速掠过。

        ————

        第一幕,是合川湖心亭里看古籍的云柔与吴王,夫檀。

        “苍梧之国,生碧海中,树长数千丈,万千余围。”这是故事的起源之地。

        苍地有首民谣,流传至今,数来已经快千年。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有小女,谴嫁往西去。

        西地何所依,但闻女叹息。

        女弟骑马去,未闻女消息。

        阿婆倚梅枝,凭树寄所忆。”

        夫檀给云柔读出这首民谣的时候,云柔颇是不解,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吴王一脉,命中带煞早逝?”

        见云柔点头,夫檀声音忽然放缓:“幼时种下的枣树并非不知老,只是在这处的人和事,如同上古时候的华胥国一样不知烦恼,时间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可这种平静祥和被打破了。”夫檀说到此处,抬眼低声道,“苍梧国的至宝被吴国的人诓走了。云姑娘,若你被人诓骗,会如何是好?”

        四下俱寂,云柔没有回答夫檀的话,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指着竹简上的字问夫檀,“古苍梧国,闻名的是四季如春,万水有源,可苍梧国外有万千树围,凡人如何得进?”

        “那得问妫苇了。”

        “妫苇?”云柔重复说道,她忽然想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神女妫氏?和她有何干系?”

        谁知夫檀听见这句话,眼里竟只剩一种情绪——羞愧。

        妫苇化人的时候见到了偷入苍梧国的后来的吴天子夫桁,她那时只在古籍内瞧见过人间百态,此时见到实打实的凡人,只是这个凡人只身过神障,进的气早不如出的气多了,妫苇蹲下身,用赢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捣了捣夫桁的鼻尖,一边忍不住嘀咕,“这是死了吗?”

        夫桁揪住了最后一抹生机,他在人间见惯冷暖,诓骗不谙世事的姑娘自然不是难事。

        “夫桁入苍梧国,为妫苇所救,偷偷藏在了寒山涧。他醒来后,和妫苇说了人间大旱,年迈的母亲生了重病在家中等死,说到后面,妫苇终于软了心肠,她问夫桁想要什么?”

        “夫桁偷走了苍梧国至宝,他骗了妫苇。”

        苍梧自此闭国,神障收了之后,妫苇被剔了心头骨,逐出了神地。

        她孤身一人行走于苍地,费劲千辛终于找到了夫桁,一开始也是如胶似漆过了几年,可后来夫桁觉得,身为孤王,自然可以纳妾。

        妫苇拿刀比划还未上名册的娘子的脸,等夫桁来了,妫苇却笑了,她问夫桁,“你猜我敢不敢划下去?”

        夫桁对妫苇这幅样子自是十分痛恨,人世以阳为尊,男子三妻四妾自是常事,他先前遇到妫苇,自然觉得神女吃味可爱,可日子久了,拈酸吃醋便比苍蝇蚊虫还要惹人讨厌。

        未等夫桁回话,妫苇冷冷一笑,扔了手中匕首,一把推开茵茵哭泣的娘子:

        ——“我思来想去,吴宫实非我应来之地。”

        夫桁闻言只冷冷挥了挥手:“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一件,不要沾上我吴宫的名声就好。”

        这是要恩断义绝,再不相见了。

        妫苇闻言,忍不住哧哧笑出声,出苍梧这么久,她第一次露出了嘲恨的神情。

        自苍梧丢了息泽的数日里,岛上地基不稳,时有海患,偶遇旱灾。她虽自责,但因本就心冷之人,这份自责在族人的日晒之刑下早已散去不少。

        有相熟的族人怜她可怜,偷偷趁没人来喂她一口水,叹息道:“便是没有息泽族里也不见得就不行了,你乖乖认个错,说一下息泽的去处,族长寻人找回,事情便也算了,这般是何苦?”

        那时她想起夫桁,心口微微发烫,一双眼固执又闪着希冀,“我错我认,罚我也受着。”

        可当旧事在面前撕开,如今竟只剩一片疮痍。

        静默许久,她才抬头静静看着夫桁,轻声道,“当初你来找我,都只是为了骗息泽?”

        夫桁闻言怔了一下,回过神竟手指着妫苇哈哈大笑,最后竟笑出了眼泪,“你活了这么大怎么这般痴傻呢?”他蓦地收了笑,冷言道:“就是为了息泽,你既已知晓,便回苍梧去!”

        凡间有句话叫做痴心错付,她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走到如今,皆是咎由自取。可她不是凡间的痴傻女子,她受了多少,便让旁人在她的苦痛上还上百倍千倍。

        于是妫苇低声说了一句话,隔得远了些,夫桁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你又想要些什么?”语气颇是不耐烦,他厌烦了这个女子,才来的时候温柔似水,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妫苇摇了摇头,眼角沁出泪花,她伸手拭了拭,终于开了口:“我要日升之星,月落之雾,火中之冰,雷下之光,”她顿了顿,朝夫桁露出一个笑:“给我这些我就离开吴宫,再不见你。”

        四周一片死寂。

        良久,妫苇方缓缓抬起头看向夫桁,给他留了一线生机:“没有这些的话,将息泽还我,至此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那夫桁给了吗?”云柔托腮侧首盯着夫檀,好奇问道。

        一时间,夫檀竟不知如何回云柔的话。

        他该如何说,他的先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从不谙世事的姑娘那骗来的传家之宝,便对姑娘弃之如敝履。

        姑娘呢,即便曾经是神女又如何?再也回不去的家,再也拿不到的至宝。

        最后,还丢了一条命。

        梅娘附在树上,偷听到夫檀与云柔的对话,这些,是她听不明白的记忆,下一幕,日晷的针要往前再拨上近千年。

        ————

        她其实,曾经见到过妫苇的死状。如果人死如灯灭,那妫苇的那盏灯,孤单又寂寞,照在合川湖前,悠悠飘着不甘的愤恨。

        梅娘透过重重迷雾,看见了一双眼,平静而又哀伤,坐在老树下,一遍遍抚琴,纤纤素手绕过乌色琴身,等到月升之时,从王宫内走出一行人,齐刷刷地半跪在地上。

        抱琴的女子抬眼,黑色宫墙绵延百里,连天都被绕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她看不到尽头,尽头永远还是宫墙。

        从来人当中走出一名内侍,朝女子恭敬行礼,“夫人,陛下吩咐老奴送您一程。”

        “他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那女子抬头,眉间似蹙非蹙,说出的话轻柔有礼,看上去柔弱可怜。

        还有什么话呢?内侍忍住心内的不耐,摆手道;“陛下对夫人,已无话可说。”

        女子抱琴立在梅树下,生平第一次觉得荒唐,她忍不住低笑,笑到后面眼泪都出来了,内侍不敢多话,在周遭按照术士的吩咐狠下心布下阵法,一阵阵的烈火从阵心猛起,女子的身上粘了火星,体肤不断被烈火灼烧,她眼底映出暗绿色的鬼气,茕茕身影立在火中一动不动,正当众人以为妫夫人伏诛之时,一道白光自火中升起——

        安静立在西南的梅树听见女子宛如玉碎的妙音,清凌凌的几个字最后从舌尖吐出:“吴王夫桁,不得善终,子孙千代,少时而亡。”

        ————

        最后一幕,终于到了梅娘自己——

        梅娘的心思是一点一点开始变化的。

        她不分善恶,不辨是非,一开始听命于妫苇是惧怕,怕自己丢了一条命,后面起了异心还是害怕,怕妫苇为了重生要她的命。

        她的眼神经了沧桑,藏了心事。妫苇体弱,她便没日没夜偷偷跑去合川湖,取湖水祭奠曾经尚未修成人形的梅树,也祭奠自己尚未沾血的双手。

        ——“我听妫苇的话的。”

        于是她拼死找了妫苇的半边尸骨在小佛堂筑了生基,还诓骗十三娘,那是云柔的尸骨。

        于是她点了七星灯,借北斗生气给妫苇再输一点灵力。

        ——“我是为了活命。”

        她也会这样说,所以她刻意不去找下半具尸骨,刻意引外人入宫拦住妫苇的计划。

        万物恒变,又恒不变,不变的是梅娘想活的一颗心,变的却是她对妫苇的感情。

        她把妫苇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同类。

        凤凰陨落的时候,百鸟哀啼,因是同族死,余者伤悲。

        “你给我的,我会还给你。”

        这是梅娘留给妫苇的最后一句话。

        天火灼身,对寻常妖物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于神血而言,最少却要半日。他怕还未烧尽眼底血,会给妫苇留了一线生机。

        这才是司马芜的安排。

        那便一环套一环,看你和妫苇,到底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最后一道雷电劈下,梅娘朝天伸出一只手,她以为,那样便可以触到天际了。

        顺着一阵风,回到合川湖去。

        她倒在火中,佝偻了身躯,上下身紧紧蜷缩在一块,痉挛似的抽搐。伴随着最后一声声响,身躯嗤的倒地,骨灰随雨水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那些走马灯一样闪回的过去,也都在一瞬间崩塌。

        谁都没有注意到梅娘手心一闪而逝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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