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庚帖
徐嫔来了这百日宴，就没回得去莺在堂。
皇帝一夜贬三妃，徐嫔又做回了徐答应。
她枯坐在冷宫的木桌边，一盏残灯，秋日的穿堂风凉得很。
还没来得及同小陆子说一声，燕燕该如何哭闹啊。
徐答应终日恹恹，也睡不成一个好觉。第五日，阮嫔带了一食盒好吃的来探望她。
“那几个怎么样了？”徐答应边吃边问。
“秦贵人还在蕊珠宫疯着呢，姚妃祺妃不都贬为答应，住你隔壁么？”
“住得近，但也没见过，真希望她们也疯了才好。”
“管她们疯不疯，起码最近不敢嚣张了。”
徐答应表示赞同，又疑道：“两位皇子的事如何了呢？”
“琅儿还真是祺答应的侄子，彭家一门可算是完了。”
“咎由自取，”徐答应喟叹，又问，“桑柔，他们把璟儿还给你了吗？”
“璟儿记在皇后娘娘名下，算是嫡子，”阮嫔难得笑了，“皇后娘娘让我带着他，昨儿个才接回端仪宫。”
“多年没说话，他怕是都不记得我这个徐娘娘了。”
“何况你呀，连亲娘都不认呢，”阮嫔无奈垂眸，“跟个小大人似的，警觉得很。”
“别急，咱们阮太后还是得慢慢来，”徐答应嘴角勾笑，见她佯怒，又赶紧调转话由：“桑柔，你方便去莺在堂跟小陆子说说我么？好让他稍稍放心。我虽不知何日能出这冷宫，但所幸留了这一条命，还能吃能睡。”
她料这本该是件不难的事，却见阮嫔蹙起了眉：“约云啊，陛下似乎真有些疑心你俩了。燕语告诉我，陛下身边的曹总管前日亲去莺在堂查了一趟，不知你宫中人有没有说什么。”
“我与小陆子还真是清清白白从未逾矩，自从莺在堂添了宫人，更是少有接触，说话不是在人堆里，便是隔着老远。”
“可，你宫里祺答应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
徐答应沉默了。
阮嫔急忙安慰她：“先别担心，又没出事，何况你担心也无用，我们在外头会尽力的。”
徐答应尽量笑着：“皇上是个没有证据不会断言的人，此番大难不死，我信我们会平安。”
梧桐脆叶不觉已积满中庭，冷宫的内侍宫女懒惰得很，也无人扫。
徐答应饭后无聊，蹲在檐廊下观察芭蕉叶，却听得被树丛挡住的另一侧有人在说话。
听声音似乎是这冷宫的小内侍，徐答应之前见着他，衣袍跟前几年小陆子穿的是一个式样。
“翠环，你可别小瞧了太监。”
徐答应好像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翠环调笑道：“怎么？难不成你还能行？”
“还真有去势又长回来的，说不定哥哥也……”
“哈，你说的是莺在堂的陆公公，给皇上戴绿帽子？”
“又提他！难道你还留意他吗？”
“早忘了这人了，要不是最近闹得让公主滴血认亲，哪还记得起啊，”翠环低笑道，“说来你是不是还能领一份功呢？他傻不拉几地让你通融徐答应的饭食铺盖，你转头就告诉了曹公公。”
“嘿，这也是误打误撞，谁知道曹公公不过是去问问，公主倒拼了命地拦着护着，真跟亲爹一样。”
徐答应心下一滞，简直要栽倒。
待那内侍宫女你侬我侬地走了，徐答应支着半麻的身子站起来，往冷宫门口飞跑而去。
是真是假，谁能告诉她？冷宫从来只进不出，阮嫔呢，燕语呢，有人会来吗？
她痛苦地抱着头，冷宫门口侍卫立了一排，目光犀利地瞪着她。
“走错边了。”徐答应尴尬顿住，灰头土脸地退了回去。
什么叫去势了又长回来……就因为这个，皇帝怀疑她与小陆子有染？
燕燕到底说了什么，让曹公公没放过？
她在偏僻的院墙下一蹲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恍然听到墙外有脚步声。
“小林子，姚答应住西头，你两日扫一次中庭就可以。”
“谢过姐姐，奴婢这就去。”
徐答应跳起来，扒着墙听，似有一人走远了，她试探着喊道：“小林子？”
墙外隔了好久才有回音：“徐小主？”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昭阳殿的宫人见姚答应失势，都准备去别的宫谋差，奴婢刚想投奔阮小主，不料因之前得罪了张总管，被发配到冷宫干洒扫的活。”
“哦，”徐答应黯然，“那，你知道莺在堂的事吗？”
墙外又是沉默，徐答应急了：“燕燕不是被拉去滴血认亲，后来如何了？”
“徐小主都知道了？”
“我知道，快告诉我。”
对面顿了几秒：“无碍，徐小主安心待在冷宫吧，阮小主求过情，陛下已经恕罪了。”
徐答应追问：“恕罪，恕的是哪项罪？”
“公主的不敬之罪，”小林子贴着墙，“曹公公说‘公主若阻拦，陛下就不喜欢她了’，公主说‘不要陛下，只要陆陆’。”
徐答应窒息：“后来呢？”
“滴血认亲自是没有问题，也没人耍花样，公主回到莺在堂，还是好吃好喝着。”
“小陆子没回去，对不对。”徐答应攥紧了拳。
长久的沉默，小林子说：“陆公公想让您知道，他没事。”
“你们瞒着我作甚？”徐答应喘着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墙外的声音极为不忍：“陛下让六个内侍绑了他验身，发现他欺君。皇后和阮小主苦劝，终是替陆公公保下一条命。今日晌午，送去西华门外的厂子挨刀了……”
徐答应简直要无法呼吸，她瘫在墙上：“帮我出去。”
“他绝对不想您去找他，”小林子加重了语气，“徐小主，您务必三思。”
夤夜风露，徐答应爬墙翻出了冷宫。
她灯也没提，沿着墙根一路疯跑，不知道自己谨小慎微了这些年，同心爱的人日日相见，却不敢爱也不敢碰，究竟是为了什么。
秋夜的星子明朗，她依稀辨得方向，忽然想起入宫那年的夏夜，小陆子和她挨坐在阶前，教她认星宿。
已是寅时，徐答应趁着轮值的守卫换岗，一路行至厂子。
她像是有感应似的，去推一扇厚糊纸的窗。
“谁？”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光一个字，已叫徐答应潸然泪下。
“我。”
“小主请回。”
徐答应不愿违逆他，便蹲在窗下克制着哽咽。
良久，雷声惊起，暗风吹雨，她打了个喷嚏。
里边的声音带着怒意：“快回去啊。”
“我没带伞！”徐答应再也按捺不住啜泣。
她哭得头昏，忽然听得屋里有什么东西砸下来的声响。
“没事吧！”她扒着窗，半晌没听到回声，心下一横，闭着眼进了屋。
门窗紧闭着，正如她的感官，不过纵使她再闭目屏息，也闻得到屋里这令人作呕的窒息味道，来自她最爱的人。
她在黑灯瞎火里摸索着去扶他：“你是不是摔地上了，别怕我，别怕我啊。”
小陆子不出声，却终于被她抱在了怀里。她摸着他皱巴巴的单衣，想把他拖回榻上，自己倒先跌坐了。
“对不起，”徐答应泪落连珠子，让他撑着自己勉力起身，好不容易挪去床上，“我不该来，对不起。”
无言的漆黑中，雨声如瀑，徐答应哭着，好像又听到了除自己之外的哭声。
“你别哭呀小陆子，”她爬过去，心疼得肝胆俱碎，“你恨我才好了，害你又遭一次罪。”
“不是‘又’，”小陆子躺着□□，“这是第一次。”
她的脑海中似有断弦嗡鸣，又不敢多问招他说话，只是攥着他颤抖不已的手，将唇贴上去，像是想传递此生所有的温软。
小陆子感到她的泪一串接一串地落在手背，挣扎着打趣道：“等我好了，换个地方亲。”
一阵莫名的悲怆堵着徐答应的喉头，她呜咽着，努力说：“我给你擦擦。”
她汲了水，巾子随着柔荑落在他脖颈和胸膛。
徐答应几乎夜夜都来，她从没干过伺候人的事，却对他呵护备至。
半月后，小陆子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徐答应怕他恢复不好，没开过窗，一进到这里，便等于丧失了嗅觉。
小陆子今夜似乎好多了，还问她：“小主不怕死吗？”
“我只怕见不着你，”徐答应温柔似水地轻轻搂着他，又嗤道：“杀人的都活着，偷情的为什么要怕死呢？”
小陆子赞许般地笑了一声。
徐答应在昏黑中摸着他的轮廓，像想起来了什么：“太讨厌了，都不告诉我。”
“什么？”
“你是怎么逃过，进的宫。”
小陆子轻描淡写地跟她解释道：“家父跟了个反贼，全家灭门，母亲死前托关系把我送到宫里来，顶替了一个姓陆的小内侍。”
“那你本来姓什么？”徐答应小心翼翼的。
小陆子犹豫片刻：“姓薛。”
徐答应一惊：“故大理寺卿薛年……是你何人？”
她好敏锐，小陆子苦笑，艰难道：“家父。”
徐答应心底像是有雷炸开，悲怆一片：“那你不认得我么？”
一室默然，旧事的谜底呼之欲出。她低低啜泣，一声声揪着他的心。
小陆子只觉脑中混沌，不堪至极，他声音发颤：“认得，又能如何呢？”
大理寺卿薛年独子，与她同岁，指腹为婚。
“是啊，”徐答应缩在他身边，“还不如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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