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赦生吟（四）
洪流上空乌云蔽日，风雷交加。
苍青巨兽半没于茫茫江水中，犹如一座岛屿，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引得水中卷起大片漩涡。
断木碎瓦混杂在泥水里，裹挟着无数人影，尽数被吸入其中。
轰鸣雷电下，遭难者绝望的哭喊被浊浪淹没，四处弥漫着死气。
夔牛在此兴风作浪，城中百姓死伤过半，滔天怨气和被冲入江中的尸体皆为它所食。
这凶兽每吞食一次，身上的青色纹路便更深一分。
“这畜生！”百里京咬牙说道。
暮临朝注视着那水中的庞然大物，沉声道：“夔牛侵吞怨念为自身所用，妖力由躯体纹路流动，纹路青色越浓，妖力则越强。数日前的那缕残魂也不过灰青，如今竟已是墨绿。定要小心应对。”
“知道。”百里京拔剑而起，“还和之前一样，我先上了！”
他纵身跃向前方，踩在烂了半边的小木船上，借着暮临朝飞去的灵符之力，一路滑行至夔牛附近。
夔牛将头伏于水下，身周环有数道水龙卷，江面浪头不断翻滚形成水障，一时难以接近。
百里京收起平日的玩笑之色，方一出手便使出杀招，剑风狠厉而精准。
他虽未修习灵力，只凭一身锋锐剑意，竟也生生将挡于身前的水龙卷斩断，破开一处通路。
暮临朝随之掠向半空，手中飞出数道灵符，沿那裂隙激涌而入，瞬间将水障撑散，环附于夔牛头部。
他的手中现出灵剑，白光萦绕剑身，与百里京一同刺向那巨兽头甲。
一纵一横两道剑气与鳞甲铮然相撞，霎时火花四溅，余波削浪断水。而那巨兽的皮甲坚硬无比，刀剑难摧，竟未被伤及分毫。
此举显然已激怒夔牛，只见那兽首破水而出，将灵符悉数打散，喉部剧烈颤动，垂云中立时电光闪动、雷鸣声震耳。
正在酣战中的二人虽有清心符护体，却也仅能暂保灵台不受这妖声所袭。
此时雷鸣如天降洪钟，二人只觉浑身筋脉如遭雷击一般麻木，肺腑血气翻涌，百里京当即吐出一口鲜血，一时竟落了下风。
南城门的城墙尽数坍塌，白竹烟躲在残破的角楼里，望着那水雾浓云处暗自心惊。
江心那一仙一凡两道身影，在夔牛面前形同蝼蚁，如何能应付？
白竹烟深知以自己现下的状况，上前也是无济于事，只得焦急地贴在角楼断壁上，借此挡去漩涡冲出的飞流碎石。
她不断回忆着自己在族中时，曾看过的关于上古凶兽的石刻记载。
“夔牛诞于太古之初……那可是魔神麾下十凶兽之一！”白竹烟大惊，却再难捡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怎么办怎么办，它的弱点是什么来着……”
这些记载对修炼无用，她幼年查阅时只为图个稀奇，并未将之记在心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还当真用得上，此时只得无比后悔。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又仔细将那石刻从头到尾默了一遍，心中细思之下，蓦地灵光一现——
“兽瞳！是兽瞳！”
白竹烟又惊又喜，恨不得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暮临朝。
她所在之处，距江心并不算太远。
江堤被冲毁，巨石滚落遍地，一直铺散至城墙脚下，恰好浮出水面，可供人踩踏。
她正从角楼上攀援而下，却不料夔牛出水，雷声大震，鸣音一波接一波扩散而去，蛮横扫荡着周遭的一切。
白竹烟并无清心符护体，声波冲撞而来，瞬间侵入灵台。
她当即头痛不已，眼前一阵发黑，攀着残垣的手再无力支撑，立时从角楼上滑落下去。
她所在的那处角楼本就摇摇欲坠，被雷声一震，竟彻底坍塌！
“兽瞳……弱点……”白竹烟自空中坠落，心中焦急，意识却渐渐涣散。
砖石顷刻滚落，转眼将那纤细的身影掩埋。
与此同时，暮临朝袖中的双生铃急剧震颤。
他身形一顿，下意识分出灵识探查四周。
不在江中，亦不在洪流里。
他试图将灵识覆向岸边，可这江中妖灵之气涌动，乱流阻着他的灵息，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顺利突破。
这小祖宗，怎就不能安分些。
就在他分心之时，身后数道水箭猛地向他激射而来，眼看就要洞穿他的身体。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百里京从破船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竭力将那水箭挡下。
那箭矢虽是水凝，却足有千钧之力，百里京只觉虎口一震，险些握不住剑。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血丝，回头大骂：
“什么时候了，你发个毛的呆！这东西的皮甲比龟壳还硬，再这么拖下去可不是办法！”
暮临朝不再分神，手中结印，散落的灵符被重新聚起，呈网状紧紧吸附在夔牛周身。
灵符如点点寒芒，将那巨兽死死困住，散于其上的灵识如引线般穿入巨兽皮甲，沿墨绿纹路游走回旋。
汹涌潮水有一瞬的回落，夔牛奋力挣扎，嘶鸣声不绝于耳，搅动江中暗流，炸起数道水柱直冲云霄。
灵符燃起的白光转瞬消散，纷纷坠入水中。
虽只得了片刻喘息，于暮临朝而言，也足够摸清那巨兽灵脉的薄弱之处。
他目光冷峻，低喝道：
“命门在它双目！”
百里京闻言森然一笑，立刻聚起剑气，肃杀之力扭动气流，携金石之声汇于剑刃，蓄势而动。
暮临朝以灵剑划破手掌，剑上白光顷刻被血染红。
他左手捏诀召出灵符，右手持血剑画下伏魔阵。
以符为点、以血作脉，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随后，他掷出一道附着斩妖之力的灵符，化入百里京的三尺长剑。
“就是现在！”
暮临朝再次飞出数道灵符，于巨兽头顶悉数炸开，夔牛的视线被火光遮挡，见势不妙，立马将头低伏于水面。
眼看这孽畜即将躲回江里，百里京毫不迟疑，携着满身剑意，足尖轻点纵身跃起，与暮临朝一左一右，同时刺入夔牛那大如日月的双目。
二人配合极为默契，夔牛吃痛极力抵抗，却被两柄长剑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夔牛哀嚎声激起层层巨浪，声波直冲向二人。
暮临朝竭力抵御，撑开护身结界罩住二人，却也是杯水车薪，结界顷刻裂出细纹，趋于破碎。
百里京毕竟血肉之躯，受此冲击渐渐力竭，双耳立时泛出血迹，身上被划出数道血痕，却仍是死命支撑。
正此时，伏魔阵从天而降，发出耀眼金光，蓦地铺满整个江心。
夔牛的力量似是被那法阵抽离，身上绿纹渐渐暗淡，直至失色。
一道天雷炸响，巨兽终是无力挣扎，缓缓沉入江底，逐渐灰飞烟灭。
祸首已除，风雨即刻停歇，残阳如血。
洪流倒回江中，露出大片染着黄泥的滩涂。
百里京浑身浴血，半跪在残破的船板上，随暮临朝回到岸边。
城中满目疮痍，滩涂上尽是裹着黄泥的尸体。
他顾不上喘息，跌跌撞撞在泥泞里翻寻，片刻不敢停歇。
暮临朝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再阻拦。
他环顾四周，蓦地从泥里捞出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年。
那少年满身污迹，吐出一口黄泥，不停喘着粗气。
待缓过神来，他见着身前白衣胜雪的青年，连忙俯身行礼：
“多谢师兄！”
暮临朝微一点头，问道：“你就是源轸？”
“正是弟子。”
“浔阳告急的信，你是何时传的？”
源轸道：“昨日午时。教内弟子赶来前，夔牛便已在此现身，弟子不敢耽搁，只得匆忙给您传讯。”他见暮临朝脸色沉重，想到自己缭乱的笔迹，脸上一热，赶忙说道，“是弟子心急，请师兄责罚！”
暮临朝眉头微敛，转身说道：“去救人。”
“是！”
暮临朝袖中的双生铃仍在不停跳动，江边也并无那大小姐的身影，不知她究竟遭了什么变故。
他放出灵识搜寻着白竹烟的踪迹，终于在城墙废墟下探得一丝灵力波动，隐隐伴有清脆焦急的铃音。
他拂袖挥散堆了数层的碎石，其下果然是昏迷不醒的白竹烟。
她双目紧闭，秀眉微蹙，一身锦裙浸了泥水，白皙的脸上也染了污渍，好在身上并无伤痕。
另一半双生铃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方才危难之时，多亏有这护身法器，及时撑开结界将她护住。否则从三丈高的城墙上跌落，再被乱石砸中，哪还会如现在这般完好无损。
暮临朝俯下身，将她从乱石中轻轻扶起，右手抹去她脸上碍眼的泥痕，衣上的水渍也被一并除去，随后将指尖轻点在她眉心。
她灵台内的妖力仍在抵触这探入的灵识，这次似乎更加抗拒。
看来这禁灵印果真快失效了，只是没想到，解印之势竟会让这小妖如此虚弱。
暮临朝收回灵识，将灵力逆转，沿着禁灵印的缝隙缓缓输送进去。
许是感应到主人已脱离危险，双生铃的响动戛然而止。
白竹烟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是不见天日的无尽深渊，她在冰冷的泥泞中挣扎，被绝望和恐惧笼罩。
远处是母亲决绝的背影，她伸出手恳求母亲拉自己一把，却无意抓住了一道光。
那道光刺破黑暗，将她拉回现实。
白竹烟徐徐醒转，意识还未清明，只觉眉心微微发痒，却不难受。
她迷迷糊糊抓住那只点在她眉心的手，声音宛若梦呓：
“道长，你又救了我呀。我不是故意不听话的……不对，我、我好像就是故意的……都怪那城墙太不结实，我没想去添乱，你别生气……别丢下我……”
她胡乱说罢，将头埋进暮临朝怀里，再次陷入昏睡。
暮临朝微微叹了口气。
她安静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幼时私自收留的小猫，平日里张牙舞爪，犯了错便只会撒娇，从不长教训，因此也没少吃苦头。
他轻轻将她抱起，向着城内走去。
踏入城门的一霎，周遭灵流急速涌动，一道高冠白袍的影子拦在暮临朝身前。
那影子悠悠转身看向他，眼中满是讥讽：
“静归师弟，我说怎么这浔阳城有你坐镇，还能被区区夔牛闹得满城风雨，原是师弟耽于儿女私情，来晚了一步。此事若是让师父知道了，你猜，他老人家会怎么处置这扰你清修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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