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赦生吟（五）
那虚影的模样，正是当日在无为镇率领衍宸弟子清剿猎兽人的青年。
此时他仅以灵体现身，半浮于空中，常人肉眼难见。
暮临朝早在灵流暗涌时，就已悄然在白竹烟身上套了一层结界，掩去她那微不可查的妖气。
有这结界护体，旁人若想探查她的灵台，也绝非易事。
眼前这人乃是衍宸教掌门首徒，他的师兄——静风。
他二人素来不和，若让其知晓白竹烟的身份，恐怕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暮临朝面无表情地对上那人，语气平静：“源轸的密文，是你改的？”
“欸，空口无凭，话可不能乱说。”静风轻轻落于地面，笑道，“教中人皆知，自猎兽人事毕，我一直都在云外山后的长溪谷闭关，从未入世。又如何篡改一个小弟子的幻灵密文？”
“说得也是，一个炼气期弟子所传的密文，旁人若有心，即便是筑基中期都可随意更改。”暮临朝冷笑道，“师兄已达地仙之境，又岂会纡尊降贵，做这卑劣之事。”
他言辞并不客气，静风却也不恼：“此事说来我也有错。天玑长老听闻夔牛一事，原本想亲自出山，顺便领着座下新入门的弟子们出来历练一番。
“我想着师弟你就在浔阳附近，便随口在师父面前提了一句，谁知天玑长老一听是你，竟颇为放心地将那六十名弟子交予你手，也算是对你信任至极，如今，恐怕要对师弟大失所望了。”
“都是些新晋小弟子，至多也不过炼气后期，经此一战，只剩下不足二十人，实在是可惜了。”他长叹一声，“若早知师弟还另有要事，我定不会多这一嘴，师弟若要怪我，也是情理之中。”
难怪教中此次并未派出筑基以上的弟子。
擅自拦截密文、篡改时辰，以数千人命作饵，只为诱他出错？
他这位“好师兄”为了对付自己，可真是煞费苦心呢。
暮临朝：“岂敢。只是想不到我离教多年，还能让师兄如此挂念，竟不惜动用分灵术，也要前来同我一叙。”
静风大笑：“咱们好歹同门一场，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也是应该的。”他眯起眼打量着陷入昏睡的白竹烟，“师弟眼光不错，这女子倒是堪称绝色。只可惜，你可是将来要继承掌门之位的人，若在尘世纠缠不休，恐会惹得掌门和尊师不悦。”
他缓步走向暮临朝：“不如让我这做师兄的帮你一把，将这女子悄悄解决了，也好替你除去后患。”
静风说罢，只见白光一闪，他的灵体猝然释放出三股灵流，分化成数条带着尖刺的钩锁，猛地向白竹烟袭来。
暮临朝抱着她旋身躲开，却并未出手。
静风负手而立，操纵钩锁角度刁钻紧追不舍，将他的去路全部封死，面上却带着笑意：“师弟这是作甚，莫非你还舍不得了？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接任掌门、入无情道才是你的归宿，即便不为你，单为衍宸教，两位师父也不会容许这女子的存在。
“此时将她除去，总好过将来你们二人一同受罚。别怪我没提醒你，月煞峰的天刑可没那么好受，若这女子去了，恐怕也只有一死。哈，我倒忘了，这女子竟能得你青眼，当真只是个凡人么？”
那人的灵体借着钩锁，蓦地闪身至暮临朝跟前，掌心爆发出浑厚灵力，携着灵识击向他怀中女子。
暮临朝急速向后掠去，却仍是晚了一步。
好在他先前已设下结界，那灵识触碰到白竹烟的身体，竟反被弹了回去。
汹涌灵力还击己身，静风被迫后退数步。
趁此时机，暮临朝凌空而起，踏碎那张牙舞爪的钩锁，淡声说道：“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与她并无关系，毕竟拿人钱财，也只好忠人之事，还请师兄放行。”
静风受了反噬，面色一沉，随即笑道：“无妨，你不如跟我回去，向师父和师叔解释。”
他手中现出一柄泛着蓝光的长剑，长剑指天，剑意迸溅而出，结成一个杀气四溢的剑阵。
剑影重重，寒光闪烁，纷纷指向那阵中二人。
暮临朝眼神一凛，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周身激荡出数道灵潮，顷刻间飞沙走石，天地风云变幻，那磅礴剑阵竟不攻自破。
剑影瞬间破碎，威压兜头袭来，迫得静风心口一震。
他的脸上再无笑意，瞪大了眼睛：“你竟已突破散仙之境！”
暮临朝面无波澜：“分灵术施展过久，于修为有损，师兄慎重。”
他说完便从那虚影旁边径直走过。
静风脸色阴沉，眼神森冷，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愤愤拂袖，灵体归于虚无，化作烟尘而去。
待那人走后，暮临朝脚步一顿，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他与夔牛交战时，已受了内伤，方才为一举斥退静风，又释放大量灵力，此时也仅是勉力维持。
他放缓了气息，垂眸看向怀中女子，终是重新拾起脚步。
与自家小姐分离后，茶茶虽然心绪不宁，却也依言寻了家客栈，及时包下最后三间客房。
白竹烟并未受伤，在客栈歇了一晚便恢复如常。
夔牛已灭，大水退去。
被妖雷之声侵扰的百姓逐渐恢复理智，次日天一亮，自发前往岸边帮着收拾残局。
城中太守是位新上任的父母官，来此不过三月有余。
大水伊始，江堤破溃。
太守大人亲自带人前去围堵江堤，却被洪流卷入江中漩涡，尸骨无存，只在府中暂设灵堂。
城中百姓感念这位兢兢业业的太守大人，纷纷去往府前祭拜。
朝中拨了款项，增派人手前来支援，修补城墙屋舍，安顿死里逃生、无家可归的百姓。
数艘官船在江中打捞了整整两日，捞上来无数或泡发、或残缺的尸体，面目难辨。
即便如此，也仍有近千人不知所踪，许是被妖兽吞了，许是随江波飘向远方。
茫茫大江连通东海，再无回头之时。
城中百姓连同官兵，共计遇难者两千三百余人。
一时间哀歌四起，纸钱漫天，满城皆为送葬人。
江边小渔村尽数被毁，百里京的家便在其中。
他终是没能寻得父母尸身，只在江畔被冲得七零八落的老宅中，挖出了父亲送给母亲的一只蔷薇木簪。
那木簪被水泡得糟烂，却仍能看出雕刻者精巧的手艺。
仿佛心中的弦在此刻绷断，浪迹天涯浑不怕的落拓剑客，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木簪，嚎啕大哭。
百里京为父母立了衣冠冢，他父母一生清贫，遗物本就不多，被大水冲散，也仅剩下这只蔷薇木簪和一张缝缝又补补的渔网。
“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孝！”
他重重跪下去磕了个响头，久久不起。
白竹烟远远看着，却像被这句话烫伤一般。
她突然想起了白家父母，膝下承欢二十年，如今二老已近花甲，时光总不等人。
自己一走了之，他们一定很伤心，也不知府中是否还安好……
可她毕竟是妖，终究不属于这里。
只是二老膝下并无其他子嗣，如若有朝一日……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不自觉掐着手心。
暮临朝就在她身旁，瞥见她眼角泛泪，低声问道：“想家了？”
白竹烟微微一怔，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慌忙低下头。
“才没有。”她丢下颇为生涩的几个字，转头就跑。
白竹烟飞快跑向无人的角落，抹了抹眼角，捂着泛红发热的脸。
她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如此容易脸红。
“都怪百里京那个臭酒鬼，天天胡说八道！”她愤声骂了一句，忽地想起方才那一幕，却又有些自责，“他现在彻底是孤身一人了，不该这么说他。算了，大不了以后不嫌弃他了。”
她捡起一粒石子，用力朝江面抛了出去，却连个水漂也没打出便沉入水底。
“没劲，连石头都欺负我！”
白竹烟刚要俯身再捡一粒，却看到腰间挂着的双生铃，分明银铃无声，脑中却尽是清脆之响，暮临朝俊美的面容也随之浮现。
她心中莫名烦闷，用力摇了摇头，想把那人从脑子里晃出去。
不知是用力太猛还是被夔牛影响落下的病根，白竹烟眼前一花，竟又有些头昏，险些没站稳。
胸口仿佛闷了一座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只得蹲下身缓了片刻，才勉强扶着墙向客栈走去。
茶茶去给城中灾民送了些补给，刚行至客栈门前，恰好看到脚步虚浮的白竹烟。
她急忙过去将自家小姐扶到客房，“小姐可还有不适？脸怎么这么红，”她抬手探向白竹烟额头，“不热啊……我去喊暮道长再来给你看看。”
白竹烟一听这名字，头更疼了，连忙摆了摆手：“别去！我就是有些累，再睡一觉便好。”
她倒头就睡，从晌午一直到傍晚。
暮临朝于弦月初升时终于回来，方一踏入客栈大门，便见茶茶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暮道长，求你快来看看小姐！她今日回来时没什么精神，一直睡到现在，我怎么都喊不醒。她好像……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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