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魏崇德八年，户部尚书杜衡通同各直省官吏作弊，盗卖官粮，以其涉案金额巨大，牵连甚广，以六曹为罪魁，杜衡为诛首，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赃三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各省官吏死于狱中达数万人以上，凡涉此案者举族流放。为追赃粮，演变成全国骚动，民间富人莫不因此破产，史“杜衡案”。
北风呼啸，远处的斜阳没入山从，头顶弯月的轮廓渐渐清晰，簌簌的雪花被寒风挟裹着在空中打转，一条长队正行在去往西州府的官道上。
西州府地处西域边境，是大魏王朝重要流放地之一。
官道旁的乱坟岗上，又多了几挺裹着草席的尸首，三三两两随意堆叠在一处。
雪飘落在脸上，很清凉，拗人的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脸生疼。尚余一丝知觉的顾小楼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眼皮重的怎么都睁不开，身上似被什么重物压着喘不过气来，想咳咳不出，嗓子难受的紧，她使了使力试图坐起来，却怎么都没有力气。
就这么躺了不知有多久，顾小楼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推了身上那重物一把，噗通一声，压在身上那物已经硬邦邦地磕在了地上。顾小楼半眯着眼朝一旁瞥了瞥，瞬间惊得清醒过来，身体本能地打了个冷颤，是死人？
她稍定了定神，抬眼扫过四周，入眼的除几座散乱分布的残破石碑，就是身旁几具无人掩埋的尸首，刺骨的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身上的冬衣早已冻得湿硬。
病中尚有一口气在的顾小楼就这么醒了过来，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自己果然命硬。
顾小楼的父亲顾忠年官居三品，拜户部左侍郎，因杜衡一案获罪，五月前死于刑狱。顾氏一族株连入狱，顾忠年死后，全族流放西洲府，不得皇命，永不得入京。
从京城至陇西，流放队伍已行四月有余，一路死伤者不计其数，病重者因得不到医治无法赶路，最后都同死人被一齐丢进了沿途的乱坟岗。她在半月得了急症，这几日一直半醒半睡，不知是何时被丢出来的。
短短数月，顾小楼也从养在深闺、不识五谷的高门小姐成了尝尽冷暖、见惯生死的落魄罪女。故而对她来讲，眼前的死人虽也令她害怕，但她更怕的是，自己也同这些人一样死在了这里。
她眼下只觉得冷。
顾家被抄了家，出发前已经一穷二白，她身上穿的这件蜀锦袄锻还是抄家之前就穿在了身上的，如今已不够御寒。
腊月寒冬，又是四处无人的荒郊野外，顾小楼要不想被冻死，就只能扒死人衣服了。她壮了壮胆儿，起身爬到刚被她推在地上的那人身边，探手试了试气，确定真的没气了才开始动手。这一路上她没少见过死人，倒不惧怕鬼神之说，但多少还存了几分畏戒，再因实在冻得厉害，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抖了半天才解开一道衣襟。
可能因为人死之后身体的温度太低，被雪浸湿的衣服已经有些僵硬，顾小楼费了好大会儿工夫才扒下来，多穿一件到底暖和一些。
裹着和身形不符的长袍，她又开始搜尸。这些人中有她之前见过的，是和他们一同被流放的罪臣亲族，多是妇女或老人。虽说这么做不大地道，但她别无选择。一个罪籍女子，饥寒交迫，身无分文，走不出这里就只能被冻死、饿死。
挨个搜下来，食物却没搜到，只搜到一支藏得很隐蔽的金簪。若不是藏得隐蔽，想必也早被抛尸人搜刮了去，能余下个簪子已经算运气不错了。顾小楼并非贪图钱财，只她早不是什么不知世情的深闺小姐。她很清楚，就算能走出这里，没有钱也举步维艰，要想活下去，就要牺牲一些小节。
月光下的雪地格外空寂，人影儿都瞧不见一个，只能自己往出走。顾小楼想了想，既然她是从官道上被丢出来的，那官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只是不确定在哪个方向。
来时的路早已寻不到，一夜大雪了无痕。看来，雪夜不仅适合杀人，也很适合抛尸。
顾小楼记得，父亲曾和她提过，野外行军打仗之人，都是靠星象、树木或石头上苔藓的生长状态来获知方位的。以树木而言，树叶生长茂盛的一方即是南方，若切开树木，年轮幅度较宽的一方则为南。
这附近的树有被人砍伐的痕迹，顾小楼往远走了几步，寻见一处较粗的大树，借着月光根据年轮辨出方向，便毅然向南走去。只是走了许久都不见路，她此时又渴又饿，只剩一点力气勉强支撑着，本就病着的身体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越发难受。顾小楼低头瞧了瞧地上白银银的雪，泛着冰凌厚厚地铺了一地，此时显得格外扎眼，她蹲下身，浅浅地捧了一把喂到嘴里便继续赶路。
又走了许久，终于在前面看到一间破庙，方才松了一口气。
进了破庙，右边的空地上有一圈烧黑的木枝，还有几滩脚掌大的水印，说明之前应该有人在此处落脚，顾小楼再走不动了，便靠在墙上窝着想打个囫囵。
正睡着，迷糊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踢她的腿，力气不大但踢得很有节奏。顾小楼一个厉眼递过去，只看见一张宽颧黑脸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一边踢一边说“瞪什么瞪，睡得死猪一样！”见来人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顾小楼缓了缓身子，勉强爬起身，主动问道：“大哥，这柴火是你烧得？”汉子瞅了瞅她没说话。
顾小楼见他无言便继续搭话道：“大哥是哪的人啊，什么时候进山里的，今儿打算要回去吗？这雪下得真大呢，一起来的人说好让我在这儿等他，结果到现在还没信儿，也不知道今儿还能不能回去。”汉子又看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你等的人可能被大雪堵山上了，今儿怕是难下来了，着急的话就回去多找几个人来寻吧。”
顾小楼有意套话便忙接到：“大哥是住哪里的，方便的话我能同您结个伴儿吗？我这人不太认路，怕兜兜转转回去的晚了，家里担心，现在赶回去说一声还好寻人，晚了再派人赶过来天都黑了，怕是人更接不到人了。”
顾小楼心知自己的做法并不保险，但也实在别无他法。如果这大汉包藏祸心，她今天无论如何都难躲掉了，不如干脆赌一把，若他真能带自己出去便是最好，否则再呆下去，她就算不被饿死怕也得病死。
大汉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回道：“我就住在这附近的卧云城里，我要回城西，你要同我一路？”顾小楼听了忙应道：“我家不在城西，不过也能和大哥走一道呢。”
大汉先是点了点头，隔了半晌，又冒出句：“我现在就要走，刚才是看你像生病了，怕你睡过去才踢醒你的。”
顾小楼微惊，冲他笑了笑。
有大汉在前面领路，两人没用多久就出了山，倒确实是一直朝南走的，上了官道，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城里。卧云城顾小楼之前听过，地处陇西，是西域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也是商贸重镇。
她身体病着走不快，大汉也没嫌弃且还放缓了脚步，两人进了城，顾小楼一番道谢过后便和大汉分开，一路上忍着饿好不容易打听到一间当铺，理了了衣服便揣着金簪走了进去。这累丝簪上的祥云蟠凤雕工精致，从材料手工都能看出确实值点银子，最后总共当了十两，顾小楼换了一两银子的铜板又才找地儿吃饭。
不算昏迷的时间，顾小楼从醒来到现在已经饿了整一天一夜，有一阵儿还饿过了劲儿，不过眼下正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为了省钱也为就近，便随便找了处混沌摊儿，点了一大碗馄饨加两个三鲜包子，只觉得今天的饭是她半年来吃过最香的一顿。
吃罢后，顾小楼先是去寻了一间医馆看病抓药，大夫说只是发热之症并无大碍。却不想，就是这样的小病让她一个大活人被丢进了乱坟岗，顾家人的命，早不值钱了。
之后她又找到一间客栈，为了省钱，选的是最便宜的地字房，一回房便命店小二送了桶热水进来，洗过澡后开始打算起下面的行程。
她并不打算到西州去找顾家人，西州远在边境，战乱不断，路途遥远，她一个小姑娘，独身一人根本很难平安抵达。现在的顾夫人张氏不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在她三岁时就离世了。家中姐妹七个却都同她不是一母同胞，唯一亲近的堂哥顾延庭如今又被充军发配，远在关外。
之前顾家在抛下她的时候，应想不到她还能活下来，自己在她们眼中怕早已是个死人了。她想到父亲出事后，张氏当着众人甩了她一个巴掌，怨怪是她命硬克死了生母后又来克死生父，还连累了顾家。顾小楼不信命，但那夜，当她一个人从乱坟岗里醒过来的时候，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命硬。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父亲绝不会做出倒卖官粮之事，如果父亲是被人陷害，她要查，哪怕没有结果，哪怕失去性命。但以她的身份，不能进京不能入仕，真想查清顾家的案子，必须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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