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康 节一

　　六万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发动突袭，这次终于如愿，顺利钻出元军包围圈，顺江直下，向扬州方向撤退。

　　我在国重义集合一万三千名后军之时，便宣布贾似道的命令，统领后军，负责全军的后防。国重义对此极为生气，可他其实应该庆幸，因为能够一直活着走到建康，已是我手下留情了。

　　押后的这支军队没有走水路，而是紧跟大军身后，沿岸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建康。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滑稽的感觉，如果元军不是忙于接收各地投降的城池，只怕后军早就被十几万鞑子屠戮殆尽了。

　　回头看看陪我站在高地上的国重义，这人黑着脸一语不发，只冷眼看着激烈的战场。一里外的战场尸殍遍地，鲜血深浸地表，便显出一片夺目的鲜红。

　　颜色本身没有灵魂，但常常使人们感受它的情感，淋漓的鲜红猛烈地冲击着视线，散发出残忍的意味，还有失去人性的凶狠。

　　虽在二十天时间里，我尽量不让部队与敌人发生深度接触，却仍是不停歇地面对这样恶心的颜色。上百次的恶斗，都靠着北洋带来的火炮、火枪险险逃出战场；又遍设疑阵，甚至施出诈降的手段，方使我军最终退到建康。但其间困难重重，全军一万三千人如今不足八千。饶是北洋战士个人军事素质过硬，六千人也阵亡近两千，伤员近千；火炮战损三十门，只余七十门；一千五百条火枪还有一千条不到，由此可见战斗激烈程度；而军粮补充问题更让我伤透脑筋。

　　自珠金沙撤退时，为提高行军速度，贾似道命令全军丢弃辎重，轻装上阵。后军却因战斗极多，军粮消耗非常快，到第十天，大部分士兵竟吃不饱肚子。这样的士兵如何有战斗力？

　　我便命包圭趁战斗空隙，去附近乡镇收购。但包圭去过两趟便大嚷其苦，抱怨当地老财们因时局不稳，根本不往外卖，哪里收购得到。

　　我问他：“那些人不知大宋军队购买？”

　　“都知道。就是不卖，奈何不了他们。”

　　我勃然大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蒙古人统治下，汉人尽作犬豕？竟对自家军队如此克扣。

　　便斥包圭，难道不会强买吗，不卖也得让他卖。身边的杨二听得这话，立即乐了，向我请战，要求和包圭同去。当然同意他之所请，却没料到，自此后杨二干这个似乎上了瘾，每过一个乡村，便主动去收购军粮，反没有包圭什么事了。到后来，我军粮食足够支撑一月之久，由此可见杨二作风何其硬朗，沿途的地主老财们受其祸害有多深。

　　一路边打边跑，送贾似道顺利逃到扬州。可是随着其他消息纷纷传来，短短二十天里，战场的整个态势已发生变化。

　　这是令人瞠目的变化。我率后军刚离开当涂县城，当涂立即降了元军；刚离开太平，太平立即投降。总之是前脚刚从一座城市离开，那座城市立即拱手相送。沿长江至扬州一线的宁国、隆兴、江阴等城均投送降书与伯颜，诸城守将不是弃城遁去，便是坐等元军前来收城——在扬州之前便只有一个建康扼守。

　　离建康尚剩三十余里时，斥侯又报太平、和州、无为三路支援建康的义军相继降元，元军此时各路军队齐至建康，加上投降的宋军，全军已达二十六万之众。

　　包圭急匆匆纵马奔上高岗，绷着脸递给我一份刚到的战报。刚看两眼，我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背掉下去。

　　那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大字“建康已降”。

　　两天前贾似道刚率军经过建康，没想到现在它却降了，如此之快，却陷我军面临前有追兵后有堵截之困境。

　　贾似道曾安排以建康、镇江、扬州三城，成品字形相互拱卫，其中建康尽扼长江之关口，位置尤为重要，却是绝不能丢掉的。也因为建康如此重要，朝廷不断对城市加以构筑，修葺得墙厚城宽，易守难攻，并与扬州互为倚重，原以为单单凭了此城，守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没想到居然被守将降了元军。那么，贾似道撤回扬州，可前援建康，后扼长江之战略意图又落到了空处。

　　“后军怎样绕过建康？”脑子里纷纷扰扰，无数念头不停转动，却是一个主意也拿不出来。国重义见我一脸困惑，便拿过战报，晃一眼，立即惊叫，仓皇问道：“这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双手使劲抹抹脸颊，抬头向四处望去。现在时近黄昏，大地被江雾笼罩，一切事物都显得影影绰绰。再望向夕阳，灰蒙蒙的夕阳透露出一股颓败的萧杀之色。山岗下，军队正与元军追击的六千先锋部队战斗，激烈的各种声响不停传入耳内。极目远眺，一片黑色的旗帜云一般铺天盖地匆匆朝这里赶来。那是鞑子的中军，他们希望以先锋粘住我军，而后中军趁势掩杀。

　　心中泛起一阵凄苦，突如其来的变化该怎么应付？还能逃回扬州么？随之又想到，此时才送来线报，说建康已降，那么，那里驻军极也有可能为向元军邀功，而自建康杀来一支队伍，直捣我孤军腹背。

　　陈昭从战场抽身跑来报我：“子清大哥，大部追兵将至，胡应炎叫我来问你如何行动。”

　　国重义咬牙切齿朝地上吐出口唾沫，恶狠狠骂道：“直他娘的，拿大炮轰他，打散先锋，立即绕建康往扬州去。”

　　陈昭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便说：“干脆入建康城吧，据城而守，敌人就拿我军没办法了。”

　　一直跟随身边的朱溪也说：“正是，直接进建康即可。国将军怎么说要绕过去呢？”

　　“哼哼，入个球的建康，它已降了。”

　　面前的人无不大惊失色，便是刚养好伤的苏墨也一齐惊叫起来：“真的么？”

　　我烦恼之极，见他们一个个都惊惶失措，怒喝道：“国将军会拿这事开玩笑么，当然是真的！”

　　朱溪极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急急说道：“全军立即撤，只怕建康会派兵抄我后路，”

　　盯他一眼，这人次次都和我想的一样，没空夸他，立即下令：“陈昭传令，王勇督火器营全力轰击；再令牛富率骑兵冲刺，打乱敌人阵形；许夫人和柴旺提火枪兵后退，用排枪配合骑兵发动攻击；尹玉和杨二负责稳住阵脚。他娘的，敌人一乱，立即脱离战场，全军撤退。”

　　陈昭铁青脸皮答声得令，提缰勒马返回战场。稍顷，火炮声更加密集，开花弹落入敌人阵中，炸出一块块空地。牛富的马军开始了冲锋，火枪兵在后面见缝插针地射击。六千元军一遇我军变阵，便如进了屠宰场，士兵和战马不断倒地，整个阵势立刻混乱不堪，幸存的兵丁嚎叫着满地乱逃。

　　看着乱糟糟的敌人，我正要鸣金收兵，这时从建康方向传来大片急促的马蹄声。和国重义、朱溪、苏墨等人一同回头去看，那里出现一支身着大宋战甲的部队，约莫万人左右。

　　果然不出所料，建康的叛军来了。这一刻心中的凄苦愈加强烈，莫名其妙回来南宋，先是踏寻梦中姑娘不着，这次多半要死在南宋了。

　　黑压压的部队排成整齐方队，已是越来越近，随着无数鲜红战衣乍然扑入眼帘，战鼓声、喝杀声突然响起，这支部队高举长枪，疾风一样冲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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