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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精英


  “与其说是清日之战,不如说是北洋孤军作战。胜则惨胜,淮系元气大伤,败则全败,清国全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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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雅脱俗的白烟,随着悠悠摇摆的扇子在房间内轻轻飘荡,恍如天上人间。

  的确,不是满腹经纶,饱读诗书,获得朝廷赏识者,绝不得踏足此地。

  大清的中枢,中国的精英。

  摇着扇子,品着茶,抽着烟,俯视众生,侃侃而谈。不论正值中年抑或老态龙钟,忧心忡忡者有之、意气风发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大义凛然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

  谁言万马齐喑?哪怕压根是含血喷人,众口铄金,文死谏总比武死战总来得高尚嘛!

  经历过丰岛海战,高升被沉,日本咄咄逼人,而北洋海陆两军毫无起色,且坏消息不绝,房间内的气氛更是高涨,人们都争相和同僚们分享自己的奏折:

  “……马凯清恇怯无能,性情卑鄙,且平日克扣军饷,不得兵心,并闻此次统军经过朝鲜一带,地方不胜骚扰,若令久领偏师,必至败事等语。马凯清驻军平壤,日久并未进兵,据参恇怯无能,不为无因……”

  “丁汝昌既不出洋接仗,出洋又不敢与较,声言固守湾内,然大沽竟现敌踪,实是无能至极,应从重治罪!”

  “马凯清此次所领二十万两,竟扣出八万两,由天津商号汇寄家中,应发之饷,故意延宕,以至军心不服……”

  “……我军之所以怯,非水师尽无用也,提督不得其人……水陆各军莫不齐声痛恨丁汝昌之畏敌无能……”

  “马凯清此次驻军平壤,恣意治游,士卒亦皆占据民房,**抢掠,无所不至……”

  ……

  每个人说完后,房间内就轰动一番:“好……”“就是!”“妙呀!”“绝妙!绝妙呀!”再不就提一点意见,润色一下:“这不好,应该这么说……”

  坐在众人中间的白发苍苍的老者却始终气定神闲,手捻白须,轻轻点头,静静细听,偶尔提一点意见,像是众人的老师。

  这时老者见自己的小门生王伯恭一直坐在一角不出声,眉头轻皱,便问其因,只听得他有些嗫嚅道:“我总觉得……倭人有备而来,并不简单,如此率尔逼迫前敌将士前进,我认为……并不可取。”

  周围的人听见无不嗤笑,纷纷道:“伯恭啊,何以杞人忧天呢?”“日本蕞尔小国,何足以抗天兵?”“我朝子民四万万人,天兵百万,土地富饶,说不敌寡民贫瘠之小岛国可谓天方夜谭!”“叶提督志超不是旗开得胜吗?”“就是!”“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最后连老者也笑呵呵的说:“你呀!就是书生胆小!”

  王伯恭却不屈道:“目下咱们连倭兵在朝鲜有多少也不清楚,彼两次登岸运兵,前后应该不下两万人,而我军皆后知后觉,还不知他们有没有后援,至于他们有多少门大炮,是否用开花弹,粮草子药有多少等等,海军是什么船,有多快,有多少门炮,何时建造,兵丁训练如何……敢问诸位又是否知道?”

  房间顿时陷入了寂静。

  面对一系列的询问,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就是没有出声,因为压根就回答不了,最后只好由老者来打完场:“北洋海陆军皆以西法训练多年,糜金费银,岂会不堪一战?”

  “自古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知己而不知彼,安可望胜?”

  老者知道王伯恭揪住这点自己难以招架,但毫不窘急,沉吟片刻,目光放到室外远处的一片乌云,轻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非此法,何以试淮军之良楛?”耸了耸肩膀,身子靠到椅背,又悠悠道:“胜,固然足喜,败……”这时迟疑片刻,目光诡异的掠过了王伯恭:“不就是整顿淮系之时机吗?”

  王伯恭恍然大悟,也暗地纳罕,不敢再说,低下了头,心忙意乱的他目光久久也不知搁哪儿。

  未几一人急步前来,至房间中央停下,高声道:“诸位!诸位!大消息!大消息呀!平壤出击之毅军竟然半夜自乱,惊闹数次,互相放枪践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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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时事新闻》云:‘如果中国人能从今后之大败中吸取教训,悟出文明势力之可畏,自改前非,一扫四百余州的腐云败雾,享受文明日新之余光,则多少有些损失也微不足道,甚至倒要向其文明的引路人──日本国三拜九叩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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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内沉寂了一剎那,然后轰隆一声,骇异声、嘲笑声、痛骂声便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四周的门窗都彷佛为之震动:“岂有此理!”“窝囊!实在窝囊!”“荒唐!”“一群废物!”“淮军呀!淮军!”“又是马凯清吧!”“不是他还有谁呢?!”

  这时人们彷佛注意到中央的老者正摇头叹息,都逐渐安静下来。

  只见老者一脸阴沉道,但其叹息彷佛另有所指,白色的眉毛下是一双森然的眼睛:“李合肥呀!李合肥……你总不能说,我老针对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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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的一声,李鸿章把手中的电报译文使劲地往地上一拽:“马达三是不是想怄死我呀?!他就不能让我安心一下吗?”达三为马凯清的字。

  天津。李鸿章府。

  幕僚兼女婿的张佩纶在旁道:“那些人一向信口雌黄,压根不值一驳,岳父大人何必还为这些人心烦?还未说马达三压根就不像这类人。”

  鼻息还在呼啸作响,胸口还在起伏不停,李鸿章坐在沙发上,坐直了腰,手背拍着手掌气道:“若是他没有把柄,何来空穴来风?!何况杏荪也这么说了,你叫我怎么信他呀?”

  连日来差不多每天都收到日军向平壤推进的消息,尤其是元山一路从背后抄袭,还有前几天在渤海发现日舰,朝廷震惊,责令丁汝昌“倘有疏虞,从重治罪”,更打算撤去丁汝昌的职务,还未说之前又传出马凯清克扣毅军军饷的消息……一切一切,早已令年迈力衰的李鸿章心力交瘁,半月间彷佛老了十年。然而,此刻还传来平壤出击之师半路自乱的消息,清流派乘机群起攻击,而目标不知为何又通通落在马凯清头上,故此刻李鸿章实在拿不出精力去细想或想法子去辩驳,只道自己的部下不争气。

  见老丈人如此摸样,张佩纶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此时李鸿章稍微冷静下来,身子缓缓靠在后背,仰头淡然道:“命,孙显寅分统毅军!”

  “什么?”

  然而李鸿章还未说完:“去电,告诉马达三,谓左、薛、丰三统将忠勇协力,上下一心,为何唯独毅军狼狈至此?远近传说,皆骇人听闻……临行时,我已经再三申诚,为何他乃不自检束?……目下敌氛逼近,若酿成大乱,其身家性命必不能保!我颜面声名又何在?!”

  “是……”张佩纶沙哑的应了声,后背亦彷佛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已感觉到,事情如此发展下去,马凯清的下场必定凶多吉少,甚至会有杀身之祸。但更让他心寒的是,老丈人丝毫没有为马凯清辩护之意,反而一味的呵责他。

  沉默片刻,李鸿章仰天缓缓的嘘口气,目光在空中随意盘旋,凹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年老的泪眼,如在望天打卦:“你说……皇上会收回出击之命吗?”毕竟,最新的情报说,北路元山的日军已经到阳德了。

  一讲到平壤局势,张佩纶更是颦蹙,心里没底的说:“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还能做什么?”但更让他心里没底的是,他很少看见老丈人如此摸样,也很少听见他问一些没啥意思的问题。

  “我早说过,不要轻易出击……”李鸿章的声音也越见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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