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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节 狄道攻防 十三


  黄昏。

  西坠的夕阳将天边的晚霞染得通红如血,火烧云下,持续一天的激战渐有了松缓的迹象,这个时代的军士,大多不适宜夜战,双方征战,通常以酉时为战歇时点。

  从午时到酉时,三个时辰,近四万杂胡十数轮的攻击,狄道东门城墙的墙跺已被摧毁了大半,墙面不是被攻守双方洒下的鲜血印染得乌紫,就是被黑油膏的浓烟熏得漆黑。

  当太阳隐没于洮水以西的虎关后,刘俭大军中终于响起了鸣金之声,如潮水般卷城而来的杂胡联军,闻声便如潮水般退去,退潮之后遗下一地的残肢断臂和少数伤势极重却又未能立即死去的胡人挣扎蠕动的躯体。在城垣的阴影后,护城河内已然枕尸塞流,无处下泄的洮水被堰塞洇成紫红的血潭,残破的云梯和断木枝条在火团之中烞烞爆响,使得战场的惨像更为凸显。

  看到不断退却的敌人,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五千宁戎军守兵加上八千民壮,依托坚城,终于抗住了敌人第一天如狂同暴雨般的攻击。这一天,算是熬过去了。

  敌人退后,狄道太守傅颎立即组织城内百姓到城头上搬运伤员和战死的军士,民壮们则开始紧张地加固城墙,今日敌人攻城遗落了数千具尸首,而守军死伤也颇为惨重,大约近一千名士兵在这一天血洒城头。

  虽然敌人的死伤远大于守军,但刘赵大军有二十余万,此番死伤的又是挟裹而来的附庸杂胡,对其军力未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以预见的是,明日敌人的攻势将更加凶狠,守军的压力更重,所以,狄道民壮只有趁着敌人退兵,连夜加固城墙,以减少宁戎军的守城压力。

  路陵拖着极度疲乏的身子,用后背抵着墙身方缓缓站立起来,他感到两臂酸麻似重有千钧,已然不听意念的使唤。今日,他的百人队守护的这一段城墙接连遭受了刘俭大军三轮石砲的砸击和七轮城头的争夺战。他与百名袍泽拼力抗战,死守不退,终于守住了这一段城墙,然而墙头上已然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砖石,敌我双方的血液早已浸润了脚下的断砖碎屑,脚踩上去就似走在水溪边的石砾上,发出沉闷的叽咕声。数轮血战下来,他的百人队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从弟路虎的一条胳膊被冲上城头的胡人砍了一刀,登时便砍断了。他自己也在与一个来自后林氐的胡人搏斗中背心挨了一刀,削去了大片血肉,涌出的鲜血已与衣甲粘连在了一起,如今每挪动一步,都牵引着伤口钻心的痛。

  路陵挣扎着拖动身躯,挪到从弟路虎身后,使力将之扶起扣抱在自己的怀里。路虎断臂后,已然痛得迷迷糊糊,路陵这一动作牵动了他的创处,路虎一个激棱复又挣开了眼睛,颤声叫道:“兄……兄长,我的手没了,我快要死了……”

  路陵怒瞪了路虎一眼,叱道:“胡说,有我在,你就不会死的!”

  军中的医官有限,有不少的重伤军士因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最终带着苦楚而死。路虎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因此他只有临时充当一回医官,亲自给他包扎。

  路陵潜心吸了几口气,终于感到两臂上有了些许气力。他咬牙撕下一片布巾,不顾路虎口口呼痛,将他的断臂创口处一圈圈缠紧扎实。经此动作,他背心的伤口复又迸裂,真痛得他冷汗淋淋。

  墙下传出一阵汤饼的味道,那是军辎营将做好的汤饼团子放入沸水中搅拌成面糊糊,受伤的士兵失血脱水,吃不了干硬的饼团,只能食用这种稀面糊糊。

  左右袍泽端着几碗汤团糊糊递来,路陵小心地吹凉了些,先喂了路虎一碗,自己才勉强吞了几口,滚热的面糊滑入食道,落入肠胃,路陵这才觉那种近乎虚脱的感觉再慢慢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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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门门楼内,亮起了几盏风灯,这处门楼在刘俭的投石车砲击中砸毁了大半,飞檐与拱顶早已灰飞烟灭,只有两根立柱还挺立在城楼上,似在彰显着守军们的不屈之志。

  扬烈将军宋辑自战起便没有离开过门楼,一日激战下来,他雪白的须发也被烟尘和血液染得污浊,甲胄上也血迹斑斑,但老将军凌厉的眼神,冷电似的精芒,显示着他仍然处于巅峰状态。

  地面上清理出了一处空地,一张在黄麻纸上手绘的地图便铺在了地面上,老将军一手提着风灯,一手在地图上仔细游走,镇羌都尉辛晟、狄道护军校尉齐思和城门县尉梁颀也将脑袋凑上前去,细细观看。

  地图上,粗略地描绘着狄道方圆的山川地势,城池坞垒。这狄道地处洮水河谷,向南溯水直抵黑屲关,向北顺流下行是黑山峡,东西两面分别是陇门关和虎关。如今黑屲关、黑山峡、陇门关尽落敌手,尚在凉军手中的,只有洮水西面的虎关了。虎关是联通枹罕的唯一通路,宋老将军为防万一,在虎关城上置了五百人的守兵,无论狄道城战事多么危急,这支守兵都不能调用。

  如今,宋辑的目光却紧紧投注在虎关河上的这一处小小关城上,凝神沉思,久久未动。

  辛晟也注意到了宋将军的目光所向,心中略感诧异,暗道:“宋将军莫非是改变了主意,要将虎关的守军东调守城了?”

  良久宋辑方立起身来,举目注视着西面,目光越过狄道城中高高低低的屋舍,洮水彼岸是黑沉沉的夜空,几近静谧。偶有几只夜鸟惊飞,从城楼上空低低掠过,呼拉一声,冲向东面的山林。东面的洮阳川,刘赵大军的营垒连绵,灯火通明,隐约中听到有豪笑和哭喊声,似乎也有不少受灯火影响的牲畜,偶尔也啼叫几声。东面的嘈杂与西边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老将军霍然立身,沉声唤道:“梁县尉!”

  城门县尉梁颀急忙应诺。

  宋辑道:“敌人不堪夜战方退,明日必有一场恶战,时境危艰,难保人心思变,更须提防有敌之细作趁机作乱,梁县尉须得谨慎才是!”

  梁颀急忙躬身抱拳,道:“此乃属下之职责所在,老将军但请放心,属下这便去组织全城尉兵,彻夜巡查,务不使丝毫有失。”

  宋辑轻轻挥手,道:“内城,就有劳梁县尉了!”

  梁颀告了声诺,急急而去。

  宋辑又道:“辛都尉、齐校尉!”

  镇羌都尉辛晟、护军校尉齐思朗声应诺,宋老将军道:“今日敌数倍于我,全耐军民齐心,戮力杀敌,方得一息之安。两位,且随我一道,去看看我宁戎军之英勇男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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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际城墙上松明处处,照得亮如白昼,参与了一天恶战的将士们除了重伤病号外,大多靠在墙塬上,就地歇息。宋辑领辛晟及齐思一路走过,沿路军士见将军亲自前往,纷纷站立向将军行礼。宋将军一一还礼,对于挂彩的军士,往往躬身下就,优言抚慰,神情慈睿,就像一位亲近的长者。将军亲和如此,大多宁戎军士们热泪盈眶,更有感情丰富的军士当场便神情激荡,泣不成声,能跟随宋老将军一并杀敌,心感荣耀。

  宋将军走到一处墙头,此处墙跺已然被敌人的砲石砸得面目全非,地上血迹殷殷,十数个不同程度上挂彩的士兵正自歇息,见宋将军走近,都站了起来。齐思道:“此乃我军锐营部,这处墙头被砲车犁了三轮,攻了五次,裴百长屡番当先,均将来敌赶下城头。”齐思身为护军校尉,职司度支辎重及约束战场军纪,对军士兵的考察简拔也在其职内,因此对战场上军士兵的各种表现均有掌握。

  宋将军闻言,在一个打了个吊臂的壮汉肩上轻轻一拍,道:“锐营的将士们辛苦了,此役之后,本将军定向张使军为诸位请功。”

  那壮汉道:“胡虏此举,志在亡我。西土男儿无不以敌驱胡为任。只是今日之战,我的兄弟袍泽伤亡极重,六十多个兄弟已命捐城墙……”说着,虎目中隐现泪光。

  宋辑轻声道:“百战身死,马革裹尸。不只是马伏波的名言,我宁戎军男儿,都是好样的!裴百长,明日必生恶战,裴百长先安排兄弟们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沙场上再扬我凉州男儿的神威!”

  裴郋啪地挺胸,大声道:“请将军放心,我等必令胡虏有来无回!”

  宋将军走过锐营,来到东营、南营,东营南营的两位百长岳林和周显,也是在这一场守城战中表现英勇,宋将军为此极为宽慰,南营之后,便是路陵的百人队守卫的一段城墙,这里处于东墙的中间地段,遭受的打击犹为惨重,脚踩上被鲜血浸润的砾石,竟然有湿滑的感觉。宋辑一见路陵,当先开口道:“路百长辛苦了,令弟伤势可否严重?”

  路陵见宋将军开口便问起路虎,先是愣了愣神,随即想到原来自己的身世表现,老将军都记在了心里,感动道:“有劳将军挂心,愚弟只是断了一臂,现在已由医官送至城内养伤,相信过不了几日,愚弟便可重上疆场了!”

  齐思适时道:“路百长此段城头,敌之砲弹齐砸三轮,登城之敌七轮,皆被路百长一一击退!”

  宋将军闻言点头叹到:“胡虏之凶顽,可见一斑。也由此可知我凉州男儿,更是铁骨铮铮!欣闻路百长是伏波将军之后,看来路百长深得路伏波传承哪!”

  路陵深深抱拳,道:“承蒙将军大人谬赞,属下愚钝,难及先祖之万一!”

  宋将军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路百长不必自谦,好钢还需千锤炼,好好干,光耀将门终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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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阿二没有想到,他一个收倒“夜香”的市井小子,竟也得宋将军青眼。见到宋将军时,葛阿二激动得浑身发抖。宋辑全然没有如别人般避他身上的怪味,而是上前轻轻在其手臂上一拍,看到他两腿上打着的包扎,道:“小子,伤势不碍吧!”

  葛阿二激动道:“我……我……”他本是话语不多的内向之人,这一激动,更是说出不话来。

  宋将军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庞,微微笑道:“小子,好样的!我们能抵抵御数倍之敌轮番进击,全耐军民同心一体,以命相搏。正是有你们这等百姓热忱相助,狄道城牢不可破!”

  葛阿二道:“听说对面来的恶魔喜食人心,小人怕被恶魔剜食心肝……才上城墙赶走他们……”

  宋老将军微微一愣,没想到葛阿二口中蹦出这句话来,俄尔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东面来的恶魔可凶狠得紧了,心肝人肉,什么都不放过。但正是有了你们,他们想来也来不了啦!”

  敌强我弱,守城军士唯一以信念支撑,相信援军必到,胜利必将属于凉军。然而宋将军心中也有深深的担虑,若是守城日久,军民对胜利会渐失信心,若到那时,恐将酿成灾难之局,因此他才连夜巡视各处,对下层军士宽慰打气,灌注信心。葛阿二的话突然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百姓有些时候却是很固执的,敌人的凶名早已深入了人心,因此使得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敌人的剜心之苦。

  这种执念令葛阿二等忘记了惧怕,忘却了生死,如此,怎么不能好好利用呢?想到此,宋辑心中的担虑竟一扫而空,胸中突然间堂亮起来。

  宋辑心中突然下了一个决定,转身对辛晟和齐思道:“走,我们回城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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