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耿直的人
“哎，我说，”已经走了一截路了，我忍不住跟凌霜打听，“吴太守的父亲，是谋逆伏诛而死的？”
“不错，”凌霜翻看着《法华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从先帝后来的态度看，多半是一起冤案。”
“哦……即便如此，”我想了想又问，“你跟这个人走得这么近，不怕影响政治前途吗？”
“有什么关系，”他头也不抬，“我能有什么政治前途。”
我梗了一下。
“你不是辅政宰相吗？”
“暂时是，”他说，“因为我们的母语本身有比较多的缺陷，所以行令推政最终还是要用汉文。现在精通汉文的族人不多，他们又不敢纯用汉人来整饬朝纲，所以挑来挑去就随便找了个头衔扔给我了。”
他继续翻了几页书，又说，“不过现在后辈们都开始读汉书学礼法了，等他们成了年，八大人制度一定会被一并废掉。再者说，我本身跟皇帝同一个父亲，成养于宫中，虽然太庙里没有我的名字，朝堂里有点年纪的大臣都知道这件事情。而皇帝本来就不算喜欢我，出于这几个原因我都不可能长久地辅政。”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回答，想了想又问他，“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有些倦怠地说，“看皇帝的意思吧。”
“你怎么不想办法改善一下和他的关系？”我又有些忧心忡忡他的未来了，“他可是你们的国君。”
他把书“啪”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冷声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听不懂话的人改善关系上。”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听不懂话的人改善关系上！
我深深地被这回答震撼到了，眼皮也猛跳了好几下，想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们皇帝其实还不错啊。抛开战功不说，他虽然脾气大，但是在最后决策的时候还是可以听取大家的意见的，并不会一意孤行。”
“你怎么知道，”他狐疑地看了我两眼，“你们也有奸细在雁京？”
“没有没有，”我慌忙摆手，“我是谁呀，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认识呀。我就是觉得，你们现在朝堂机构都是挺有模有样的，政事不荒弛，经济看起来也在走好，这难道不是国君的功劳吗。”
“当然不是，”他断然道，“朝堂机构是三朝大人官不断回顾得失，每年决议修缮，慢慢才成型的。平日政务自有尚书各曹分别负责，大小事务封疏承于中书省，中书省对政议直接有置用或置否的权力，除非特别重大的事由，一般无需惊动皇帝——否则，你以为他能那么潇洒，想出去亲征就出去亲征？”
“哦……哦！”我思考了一会，发现这套体系完备程度很高，应该的确是跑得通的，又仔细思考了一会，才问他，“不过，这个系统仍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尚书的执行官员和中书的决策官员产生了分歧，谁来负责调解？或者……另一种情形，执行官员和决策官员勾结起来，推行一些坏的政令，谁来负责监督？”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虑过。”
“嗯，那你好好想一想。”我点点头，又找了我那支心爱的羊毫笔出来准备写游记，“不过呢，你们皇帝的确是还不错，有时候不是努力做事情就是明君的，很多时候不做事情，反而是明君。”
“如果一味顺从多数人的看法，而在关键的问题上缺乏大局判断，”凌霜重又拿起了他那本书，“那我觉得他离这个词还是有相当远的距离。”
“你跟他也这般说过？”
“说过，”他不咸不淡地道，“我反正没有什么政治前途，把能说的都说了。”
还真是个……直接的人啊。
我一手捂住额头，“你能活到现在，也是一个奇迹啊。”
他没什么表情，只说，“哦。”
“问你个别的事行不行，”我写了一会游记，觉得仍静不下心来，回头探究地看他，“先说好，可以不答，不能发火。”
他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你见过我发火吗？”
我一愣，“哎，还真没有。”
“嗯。”
“你既然……这么——耿直，”我吞吞吐吐地找着措辞，“就……没有想过和你哥……我是说你们皇帝——争取一下跟你嫂子……不，我是说阿淑的事？——你可以不回答。”
我本来以为他会选择不答，谁知道他很快答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神情淡漠，只是眼光盯在桌上一小块水渍上，好像是觉得可以靠自己的眼内能量把它蒸发掉。
“连争取也不争取一下吗？”
“他是长子，生来就是皇储，”他依旧盯着那块水渍，连眼睛都不眨，“十五岁就领三千轻骑破得鞣国两万大军，白马银鞍，少年英雄，再后来继承帝业，雄姿英发——”
“我是什么，一个身份含糊的人，长着一双不讨喜的黑眼睛。没有权力领兵作战，只能到处做些打杂的事情。后来被随意地丢到别国，居无定所、胆战心惊，稍行不慎就有可能命丧黄泉。女人应该选哪个，不是很清楚吗？”
他一口气说完，挑了挑眉毛，重又拿起刚才的书。
“嗯。”半晌，我迟钝地反馈道。
“我还以为，你会说点什么安慰我一下。”他瞟了我一眼，声音有一丁点苦涩。
“嗯……好吧。”我认真想了好一会，小声说，“如果是我的话，会选你呀。”
“嗯，谢谢你的安慰。”他淡淡答道，开始打开书准备重新翻看了。我们沉默了一会，他才又问，“一会去南城吃点什么再回去？”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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