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来你是一只这样的报恩鸟
凌霜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跟着他走了一路。
我看着他在临街的小铺买劣酒，那黑心的商贩欺他神色恍惚，偷偷往酒坛里兑了一大碗水，他却无知无觉。
我看着他如孤魂一般从路的这一边游荡到那一侧，然后再折返回来，期间撞到了好几个人的肩膀，他们惊诧又愤怒，而他无知无觉。
我看着他穿过一条黑暗逼仄的巷道，忽然将手里的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瓷器霎时炸裂，化作了无数碎片，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但他无知无觉。
我看着他又半跪下去将所有的碎片一点点捡起来。碎片太多，他捡了好久。在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有一片锋利的划落下来，伤了他的手，可他无知无觉。
这个我的心上人啊。我咬着指头想。
他为爱情失魂落魄，他为爱情饱受折磨。
若他爱的人是我该多么好，我绝不舍得让他担这样的痛苦、受这样的冷落。
他若想要喝酒，我愿陪他花阴烂醉。他若想要流泪，我愿借他简薄肩头。
可我终究只能这样远远地、眼睁睁地看着他难过了。
也许是我自诩洒脱得过且过，老天今次终于戏弄到我，才不吝赐我心如刀割。
他爱的人并不是我。
待我回到客栈附近时，看见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待了。我坐上去，知道他马上就会出现，于是在黑暗的车厢里拼命想要挤出微笑。
“应该让你先回去的。”他上车时这样说，“等很久了吧。”
“没有很久。”
“那就好。”他点起小桌上的灯，又从旁边堆着的一摞宗卷里随便抽了一张翻看，好长时间忽而转头瞟了我一眼，“你脸色怎么不好，又发烧了？”
“没有。”我摇头。
他凑过来。我微微皱了皱眉，“你身上好大一股酒味。”
“是吗。”他把袖子放在鼻底嗅了嗅，“你不喜欢？要不我出去前面坐。”
他说着真的起身准备出去，我扯住他的袖子，道，“你手上伤了。”
他一怔，凑到灯那里去看，果然看见右手心一道血口子，从小指根那里一直贯穿到了虎口。他嘶了一声，说，“要耽误写字了。”
我默默拿了干净的手绢给他包扎伤口，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下来了，啪嗒滴了一滴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哭了。”他惊，返回来又坐下，探究地打量我。
“被你熏的。”我慌忙将眼泪擦了，这样答道。
“别骗我，”他沉默了一会，道，“是因为妹妹要走了吧。”
“嗯。”
“我都安排好了，你别忧心忡忡的。”他上下扫了我几眼，又取纸张来摊在桌面上，提了笔似乎是准备写什么。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半晌，我开口问他，“凌霜，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次要不是遇见你，”他答道，“我可能就死在成国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想来是过了好一会都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又补充道，“汉人不是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么，毕竟我也算得上半个汉人——温漓，你还怀疑我？”
“不怀疑。”
“嗯，如果顺利很快你也能回去和妹妹团聚了。”他安慰我道，“别哭了。”
“可我不想很快就回去啊。”我听见心里一个很小的声音这样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看着我做什么，”他意识到我正死盯着他看，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就是……没想到你字写得这么难看，”我笑笑，垂下头装作对他正在写的东西感兴趣，“你在写什么呢？”
“很难看吗？”他皱了皱眉，自己把纸张拿起来观摩了一会，结论道，“平常虽然不好看，也不是这个样子，今天手上怎么控制不了。”
“你是喝了多少酒，手一直在抖，”我摇头，轻轻从他指间将笔抽出来了，“很要紧的事情吗，要不你口述，我来帮你写。”
他思忖了一会，大概是觉得不好拒绝我，点头道，“好。”
我自把那薄薄一张纸笺拉到手边，又问他，“写什么？”
“就写，臣既供金部，历巡郡畿——"
"嗯。“我点头，匆匆落笔。
“察高绥雍中遍遇灾旱，岁谷不收——“
“察高绥雍中遍遇灾旱，岁谷不收。“
“而豪绅富贾，求欲无度，囤粟居奇，民受冻饥——”
“嗯……等等……囤……粟居奇，民……受冻饥。”
“今宜遣开仓廪，赈济百姓，宰民之徒，正其刑罪——”
“嗯……”
“薄赋轻徭，翦省杂调，宣扬恩义，威令知禁——”
“好的……好了。”
”天下苦弊政久矣。物无其所，人无安业，君孰与国？”
“嗯……嗯？”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这是要送给皇帝看的吧，这么写会不会有点尖锐？你确定要写这个吗，不如改成‘臣闻圣主之治天下也，物得其所，人安其业……伏陈此疏，愿乞思量'？”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说，“不。”
“为什么不？”我的心情一时很复杂，想了一会还是劝他，“虽然你和你们可汗关系不好，国事上还是谨慎些吧。万一你的用词激怒了他，他一气之下将这个东西当垃圾丢了怎么办？”
他却不再答话。我望过去，发现他倚靠在车厢的角落，竟然是睡着了。
我摇摇头，自己把最后一句话改了，然后帮他将纸笺叠起来压在砚台下。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熟睡的脸，他的胸膛正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着。这个人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气质就变了，少了很多平时强硬和不近人情的感觉。可就是他睡着了也还老是皱眉头。
是因为活得辛苦吗。
远处隐隐传来了深沉的石鼓之声，想来是闭坊的时间到了。我闭上眼睛笑笑，不知何故想起我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国。
那里风景大有不同，水汽氤氲、轻舟欸乃，宗竹翠落、杨柳婀娜。唯一相同的只是每到晚上，也有这样一声声的鼓，提醒归人过客入城，食货商号闭业。
我这时终于意识到我们终究是要再次分别的，我与他这样近在咫尺的日子每度过一天便会少一天。
我多想求他多抽些时间来陪陪我，可是我不能够。
我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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