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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本非良人


  整个匈奴王宫这几天都热闹极了,已经是五月,我依然平静地过着,有侍女拉着我量衣服,改尺寸,试发簪,定妆容,这些都很繁琐,然而对于我来说不知不觉就过了。

  五月初八

  我坐在床榻上看着我身上穿的红得惊心的嫁衣,镜子里的自己面若桃花,脂粉青黛眉,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美丽,但是美丽给谁看呢?想看的人不是心中所喜,不会看的人却不知所踪。

  “冬姑娘,该盖盖头啦。”侍女提醒我。

  我回头看着床榻上放得整整齐齐的红盖头,走过去将它拿起,缓缓地盖到头上,顿时视野里是一片红,它遮住了我的容颜,我可以闻到浓浓的脂粉味,可以听到头上的珠钗相撞发出的声响。

  旁边的侍女扶着我走出去,我抬脚便进入了花轿。

  喜乐奏响,鞭炮齐放,我坐在花轿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人们的祝贺声不绝于耳,一个平静的女人是有着如一潭死水的心,我或许就是那样的女人,在爱情路上的决绝悲哀是断雁孤鸿无奈的嘶鸣。

  下了花轿,我看见一只大手拿着同心结的一头给我,我缓缓伸出手拿着。走进大殿,我听见旁边的宾客不断祝贺,有匈奴人,也有汉人。

  “咳咳!”

  这咳嗽声!我似乎觉得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我激动地揭开盖头,顿时宾客都安静了,我没有理会他们惊艳的目光,没有理会撒拉赫充满疑虑惊讶的眼神,我快速地扫描着席上的汉人宾客。

  沈玦,你来了,对吗?

  沈玦,你在哪里?

  沈玦,你出出声好不好。

  “快看,新娘子哭了!”

  “哭得也好美!”

  我抬手抹了抹双颊,发现手掌一片湿。我看着微微发抖的手,开始不知所措,或许是我的幻觉,还活在有沈玦的美梦中没有醒来,为这样的猜想我几欲哭出声。我整个人都颓败了下去,就像夏日雷雨过后的静谧,静谧中又是满地的狼藉花草,落叶泥土。黯然的我抬眼突然发现在一个角落里,他俊美的侧颜,潋滟的桃花眼,隐隐地被头上的黑色斗笠遮住。我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新娘子怎么哭了?”

  “应该是激动地吧。”

  “要是我嫁给撒拉赫殿下那样的人,我也会激动得哭的。”

  沈玦慢慢转过头来,他的目光直击我的心脏。像是在对我发出质问,又像是在对我说恭喜。我疯狂地摇着头,泪如雨下,终于,他对我苦涩地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一句:

  恭喜。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多想奔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不是那样,说自己有多么思念他,说自己有多么,有多么爱他。

  “哈哈哈,看来我的儿媳也不想拘束于那些繁琐的礼节啊!”单于哈哈大笑,“那就揭掉盖头吧!”他说完转过身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婚礼继续。

  于是喜乐再次奏响,人群又热闹了起来。

  我僵硬地向前走去,我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轻轻一眨,就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顿时人群开始欢呼,热烈的掌声回荡在大殿。

  “咳咳咳!”

  我又听到他的咳嗽声,每当他咳一声,我的心脏仿佛就会受到敲击,很担心他的畏寒症会夺取性命。也许吃了休槒就会好吧。我没有转过头看他,侍女扶着我离开大殿,我觉得再也支撑不住,顿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啊,冬姑娘晕倒了!”

  “快来人呐!”

  接着我好像听到了人声的嘈杂,然后便是一团乱,渐渐地,我也没有了知觉。

  “公子,春风得意恐失足啊!”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玦字。”

  “不是,是王字旁的玦。”

  “小冬醉了,咱们回去吧。”

  “行,咱们就去塞外!”

  “虽然我沉迷于你的美色……”

  “先放茶后加水哦。”

  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这些声音不断的向我袭来,坑沈玦的钱,去逛青楼,偷祁还的竹酒……

  我觉得胸口很闷,皱紧了眉头,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大漠我住的地方,我笑了笑,却再也笑不出来。

  “冬姑娘,冬姑娘,你醒了?”坐在床榻边的侍女轻声问我。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通知殿下还有阿幕!”她开心地跑了出去。

  我怔怔地看着旁边的茶壶,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碧螺春。

  想起沈玦,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来过,也许又是我的一场幻觉。不,那种感觉是真实的,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不会错,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或许我是该喜悦的,至少我的爱人还能活在这世界,不像二十年前的母亲失去得那么彻底,就算爱人从没有爱过她。

  过了几日,我可以下床走路了,阿幕很高兴,这次她很聪明地没有问我晕倒的原因。是的,她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

  “冬姑娘,单于让你过去一趟。”

  我深呼吸一口气,跟着那人来到大殿。

  单于歪坐在虎皮凳上假寐。

  “单于,人已带到。”

  他睁开眼睛,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你来了。”他坐端正。

  “儿媳……”

  我正要行礼领罚,他却制止了我:“我这次叫你来不是要罚你,是要和你说说话。”

  我一怔。

  “那天在殿上见到了那个人吧。”他自顾自地说着,“就是那种表情,和你母亲一模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看谁,但是那种眼神,错不了。”

  “我……”

  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接着说:“撒拉赫那孩子,很痴情,他那天也注意到了你的失常,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我想,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你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还有,他也不会轻易认输。说到这里,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试着,试着爱他,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只是试一试。”

  我从殿内走出来,才发现天大地大,不知道该去哪里。

  “冬。”

  我回过头,看见撒拉赫现在我后面,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我知道该说抱歉二字。

  “我们回去吧,上次断掉的风筝线已经接好了,我们去放风筝。”他笑着说,那棕色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充满着哀伤。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听说二殿下拉路曼的身体越来越弱,也有人说他命不久矣,想起他那日疯狂的举动,我按下了要去探望他的念头。

  有的时候我坐在凳上盯着鱼缸里的鱼就是一下午,有的时候看着天空的大雁就是两个时辰,有的时候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在想,祁还也许在香草阁,沈玦也许在长安,还是逗得姑娘们暗送秋波的流玦公子。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归于平静。

  “小冬,祁公子还来吗?”阿幕双手撑着脑袋问我。

  “不知道。”我笑了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祁还也许不再来大漠,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祁还对阿幕没有心意这件事。

  “不过我真不希望他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想去找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身上有着我羡慕的勇气。

  “等你和撒拉赫殿下感情变好的时候我就去找他。”

  我惊讶地看着微笑的幕弯妸,骨鲠在喉。我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终于明白,沈玦,祁还,撒拉赫都不是我的良人。

  祁还也不是阿幕的良人。

  只要有一方不爱的都不能成为良人。

  转眼间又要立冬了,本来就冷的大漠似乎更冷了。我还是不习惯穿动物皮毛做的衣服,仍然穿着汉人的衣服。有的时候觉得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我习惯爱沈玦,撒拉赫习惯爱我,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改掉这样的习惯,结果都会是皆大欢喜,可是这种习惯似乎深入骨血,去除不得。

  还有,中原的皇帝赵玄尹性命危在旦夕,我只是微微一怔,便开始犹豫该不该去一趟中原,去一趟皇宫。也许,还能看到那处梅园,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对爱情的留恋是有些疯狂的,尤其是对逝去而又没有得到的爱人。

  在这样平静的冬日里,发生了一件不平静的事。

  单于逝世了,被人在饭菜里下了毒,在意识没有完全丧失之前留下了遗诏:单于之位由二殿下拉路曼继承。

  我笑了笑,实在不愿意去想其中的端倪,也有时偶尔想起单于怀念母亲时悲伤的脸,心中也有些隐隐作痛。

  对于拉路曼的位置,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只是谁也不敢说,因为有遗诏为证。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我烧了柴烤火,阿幕也在。

  “小冬,你说撒拉赫殿下什么时候回来?”阿幕盯着柴火。

  “不知道,快了吧。”

  “以前我跟着撒拉赫殿下去中原的时候有人追杀,为了保护殿下的安全我中了数十刀,殿下也身受重伤。”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们来到一处医馆,见我们是匈奴人,不给医。然后我们忍受疼痛回到大漠,幸而伤口还没溃烂得很严重,于是我们逃过一劫。”

  听到这惊心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

  “从那以后,我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撒拉赫殿下的忠仆,不过他可从来不会拿我当随意使唤的仆人。”

  “你们应该对对方都很忠心吧。”

  “也许吧。”

  “我去拿些柴火来。”我看着快要烧尽的柴火说。

  “要不我去吧。”幕弯妸起身。

  “不用,我喜欢做这些零碎的事。”

  走出门去,顿时觉得寒风刮得脸生疼,就像刀子一样。有时候在想,我或许天生没有享受的命,因为任何事都喜欢自己动手,不习惯吩咐下人,不过我却一直在否认着其实这样做只是在一个人回顾巴蜀的那段时光罢了。

  远远地就看见拉路曼被一群下人簇拥着走过来,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意气风发。我想逃,可是不能逃,只好硬着头皮对他行了个礼。他从我身边走过,什么话都没说,我微微松了口气。

  “撒拉赫,你知道中原的上元节吗?”鱼缸里已经换了好几条鱼。

  “知道,我去过,很热闹。”他走过来,披了一件棉袄在我身上。

  “对啊,好热闹,街上全是人。”

  “冬。”

  我回过头看他,发现他悲凉的眼神,我微笑:“其实大漠也很自由。”

  他终于眼睛微微含笑意,说:“我以为你很讨厌大漠。”

  我摇了摇头。

  然而比起自由,我更想要喜欢的人陪我巴山夜雨,放羊牧马。

  发现爱的一方总比被爱的一方低姿态,母亲是这样,撒拉赫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知道你不喜欢喝羊奶。”他说,“你说的碧螺春,君山银针,还有西湖龙井我都满足你,想要什么就对我说。”

  “有竹酒吗?”我问。

  他有些怔然,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暂时还没有,不过等几天就会有人从中原带回来。”然后他开始赧然。

  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刁难他,不过真的想喝有竹子清香的酒呢!忽然明白,对于爱人的一句话而不知所措,是每个低姿态的爱者都有的通病。

  我摇摇头,说:“不是很想喝。就喝那些茶吧。”

  看来我该从那段奢侈的时光记忆中出来了。人最可怕的就是沉迷。

  渐渐地进入了隆冬,也许是在这大漠待习惯了,竟没有刚开始来这里时那般不可忍受这样刺骨的严寒。

  阿幕有好几天没有来找我了,我问撒拉赫,他说她去了中原,有要事要办。也许是撒拉赫故意瞒着我阿幕去中原的事,大多数人都会秉持着这样一个心态:你不问,我不说。这样的结果不是合生欢喜,就是徒增烦恼。

  或许阿幕还能遇见祁还,可以说出自己的心意,然而我却不能对沈玦说,突然明白了在爱情中真的有配不配的问题。

  “冬,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撒拉赫问我。

  “觉得有点怕你。”我如实回答。

  “为什么怕我?”

  “因为那时候你想杀我。”

  “那现在还怕不怕呢?”

  “不怕。”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说因为他爱我,所以绝不可能伤害我,就算我无理取闹,也不会,安全得到了保障。

  “那你以后还会怕我吗?”

  “应该也不会。”

  “冬……”

  我抬起头看着他,总觉得他欲言又止。

  “冬,我任何事都可以答应你,只是有一件事不行。”

  “哪一件?”

  “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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