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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王公府相隔约十条街,紧挨着威广城土坡边界上,有幢规模有限但是风格秀丽的边间合院,合院门外的石板路上有十多名夫役在搬运货物。这批夫役一个个鬓角修得尖尖俏俏、平贴耳际,身上又都是高档布庄为了摆排场而规定穿着的同一式浅灰蓝底、白花印染衫裤,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想而知搬来的货肯定价值不斐。他们把一只又一只沉重的大木箱搬下马车搁在地上拖,一路拖进合院大门里头去。几十只木箱装了花色、质地都上上好的绸缎料子,通通是王公家的长公子兴邦送的礼,要给这家宅院上上下下连主人带仆役全体裁新衣裳用。长公子出手如此阔绰,送这么昂贵的礼做什么呢?不为什么,就为了讨情妇曹林锦花欢心。

  合院的浅灰围墙不高,裸着墙头未铺檐瓦,临街的外墙中间是双扉对开的木造红门,门上闩了两只大铜环,门口以红砖交错砌成一级宽厚的台阶,门顶筑了略略高过墙头的一座平台式门檐,亦未铺瓦。合院坐落此地时日已久,门檐上栽出五彩缤纷的花朵,蓝紫的浓烈与红粉的柔嫩彼此衬托,橙黄的明媚则和乳白的清爽并列成趣,一团又一团盛开的花儿细看各个姿态高贵、表情细腻,凑成一伙,中间小山似地堆高了再往两侧平伸,把平台盛得满满的,边儿上还一串一串溢了出来,华丽的形形□□将灰墙猛然点亮了。越过墙头往里望,覆以铁灰瓦屋顶的二门前端延伸出一座由四根圆柱支撑、同样覆以铁灰瓦屋顶的短短檐廊。整体来说,合院建筑的用色及造型不招摇、不霸气,静静矗立在那儿,很是典雅。

  礼先到,人后到,等布庄夫役搬得差不多时,长公子也正好骑马抵达。穿长袍、梳椎髻的他翩然下马,未曾通报也不待人招呼即径自往里走去。二门与前、左、右方三幢屋舍连成一气,闭合成精致小巧的第一进长方形院落,黑檀木造的房舍覆以刷亮的铁灰瓦歇山卷棚屋顶,四围的檐廊底座架高,铺上光滑的木板地,并饰以一排深褐色细廊柱。院落中庭是个花草纷繷的小花园,西北角独立着一株粗枝弯弯、姿态生动的小杏树。中饭时间才过,屋内已灯火通明,晕黄的光线透出窗外,气氛极其温暖。比起奢华的王公府,这儿环境更显恬适幽静。

  长公子是识途老马,大步穿越一进的中庭小花园,登上两级台阶跨越门坎,通过穿心过厅,再跨过门坎走下两级台阶,很快就来到第二进院落内宅。第二进的中庭花园斜对角交叉盖了两座铁灰瓦覆顶的游廊,细长的游廊下立了一排细长圆柱,并铺了光滑笔直的长条地板,顶上屋檐窄浅,与地板同宽,两座游廊交会的十字叉口上盖了座四角攒尖顶小凉亭,宅院主人曹员外的夫人曹林锦花正伫立亭下。她虽出身平平、才智普通且不守妇道、婚外偷情,却习于摆出一副高雅的姿态,光只这样站着,俨然已是端庄的化身、母仪的典范。

  她今儿让人给精心打扮过,椭圆的宽髻一丝不苟拢在颈间,另梳了个椭圆宽高髻,同样一丝不苟推向头顶,插上一支金钗,钗末饰有薄片黄金打造的立体荷花,还垂下几条长长的细银穗子,更衬托出她的雍容华贵。她穿了件深紫尖领对襟长袍,衣裙上身采低胸高腰剪裁,腰以下的料子蓬松丰厚、长襬曳地,长袍外头围了件淡紫薄纱披风,以丝带轻系颈间,整件敞开、撩到后背,袒露出领口的细嫩肌肤。她手里抱了只长毛垂耳、五官拥挤的白哈巴狗,哈巴狗受宠得势,放心赖在女主人怀里熟睡着,对周遭动静不理不睬。有钱有闲的曹林锦花望着亭外地面发呆已有好一会儿,此刻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进屋里静静候着去。

  宅院第二进都是两层楼木屋,屋舍全离地架高一尺,环绕着中庭的四个面彼此相连,且都筑有宽敞檐廊,廊下每一面各辟四间房,房间外墙整排饰以一扇扇平棂槅扇落地纸门。二楼格局是一楼的翻版,绝大多数房间都用来贮藏家具、古玩和杂物。长公子沿木梯上了二楼,穿过走廊来到东面小房间外,站在没全拉上的纸门边儿往屋里探探头。一名丫鬟恰好穿越长廊而来,知长公子是熟客,并不惊讶,又因他是私下造访曹员外夫人来的,身为仆役的丫鬟不便多探隐私,所以未曾止步行礼,更没往里通报,仅视而不见地快步通过,低头忙她的事儿去。丫鬟一头亮丽的长发松松拢住两颊,后颈项低处系了一条平平整整、精致讲究的宽丝绢儿,发尾随左右步伐柔柔拂过腰臀之际。长公子转过头来等丫鬟走远,顺道把她窈窕的背影上下打量一番,看够了,这才拉开纸门进屋找情妇。

  二楼这间房侧面有座袖珍阳台,后院青葱的绿荫团团涌向斜檐下的横栏杆。长公子步出房间走上阳台,伸手搂住独自凭栏的曹林锦花,锦花则倚在长公子臂弯儿里,故作温婉、嗲声招呼,还不时含情脉脉抬眼挑逗他,极力装出迷醉不已的神态,半晌,两人就相拥着进屋去了。靠长廊的落地纸门占了整面墙,屋内打了张地铺,上头平放两个绣花小枕头。微暗光线下,气氛隐密舒适,长公子与曹林锦花进屋后即双双躺上地铺。

  方才路过的丫鬟止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折回这间房门口跪下,贴耳倾听纸门背后的动静。先还传出他俩轻声细语的谈笑,可短短耍了几下嘴皮子之后就无声无息。约莫一刻钟之后,房里重新传出两人对话,丫鬟依稀听见曹林锦花娇滴滴说道,「钱呢?」长公子兴邦低声下气求情道,「在筹了,再给我几天行不行?我去筹就是了!」话才完,丫鬟忽然警觉到长公子已起身告辞并伸手拉门。丫鬟一时踩住裙脚站不起来,情急之下手脚并用,及时爬到转角躲起来,这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儿,目送长公子如同来时一般,没人带路也没人出来送客,下楼一个转弯就熟门熟路自行离去了。

  长公子走后,曹林锦花来到一楼宽敞的起居室休息。起居室里窗明几净,地板光滑舒适,与主卧室隔间的六扇排门都已拉开,两边儿打通,空间更为豁亮。铺了针织布巾的矮几上早已备妥看来精致可口的小杯米酒、小碟菜肴,三名佣人忙进忙出伺候着,未与女主人交谈。曹林锦花披上交领齐踝的白绸衬衣席地坐在几前,原本一丝不苟的上下两个髻已拆开,蓬松的一头长发拢在后颈项上,胡乱扎了一下。

  墙上整排的落地槅扇门两两对开、敞向院子,透过檐廊望向中庭花圃,管家「姚婶儿」正在莳花。她用细网兜起散发,低低梳了个椭圆包包头,尽心看顾这五彩小花海。曹员外出远门儿去了,夫人借机偷情,长公子几乎天天此时来报到,仆役早已见怪不怪。下楼后,好命的曹林锦花什么也不用做,哪儿也没要去,好整以暇拄着筷子,小口挑拣下酒菜吃,并逗弄哈巴狗打发时间,闲散至极。

  长公子告别情妇之后为了避开外人耳目,特意舍弃正门改走边门儿出来,若无其事牵马离开,作法愚拙,欲盖弥彰。宅院侧边儿的灰墙长又长,厚瓦齐齐整整、刚刚翻新,墙外是一条平坦而笔直的黄土小径儿。小径儿外缘缓缓倾斜,接上一片菜圃,小径口儿上则盖了座小牌楼,用以标示曹府的地界。牌楼旁砌了几级下行台阶通向菜圃间大树下的一注清泉,清泉流入贮水池里供人任意取用。有个民妇拎着水桶,刚好走下台阶去汲清水,舀水时无心看到长公子从曹府边门儿出来,已猜懂一半。可民妇明哲保身,不敢过问有钱人家闲事儿,因此面无表情低下头,假装不存在。长公子也就大步通过,尽速上马离开。

  痞子在长公子回程必经的威广城土坡边界上,两手吊住一根横树枝,人往上一撑,踏了上去,青蛙似地两腿岔开,在树上耐心蹲了半个时辰,遥遥守望曹府的合院,果然给他等到长公子再次现身的情景。他想,堂堂一位长公子舍宽敞大街不走,跑到城外边坡这块未开发地白绕一大圈儿,偷鸡摸狗准没好事儿。更何况他极不寻常地打前门入,从边门儿出,鬼鬼祟祟嫌疑可大了!于是痞子急奔王公府,再次闯关、成功求见,向二娘密告长公子恐与曹员外家某名女眷有染的消息,密告完毕即当场勒索封口费。

  二娘早就怀疑长公子开销过大是因外头有了女人,只不知是谁罢了。如今痞子历历如绘指称长公子与曹员外家有不正常往来,胡搞对象若非曹家丫鬟,即是曹家女主人,前者有失身分、后者有损人格,都是极不名誉的事儿。二娘暗自分析,贴身丫鬟曾爆料道,交游赏花那日,长公子在草坡上相好的对象衣着发式讲究,是个贵妇人。这么说来,长公子的约会对象岂不是曹员外夫人么?男未婚,女已嫁,背着人家丈夫偷情,此事非同小可,若传出去可是威广城一大丑闻与公案哪!

  二娘曾跟长公子有一腿儿,总怕东窗事发失宠于王公,恶之欲其死,多希望借机搞垮长公子,也好争取自个儿儿子兴祖在这个家的地位,要是能夺得继承权更好。于是她难得态度和缓地叫痞子过两天来领赏钱。痞子变相勒索成功,得意忘了形,遂强调赏钱数额可不能太小。二娘见他得寸进尺,深受冒犯,马上眉头一皱怒目喝斥道,「给你钱,我都嫌脏了我的手,你还挑,你?少跟我没大没小在这儿讲价,还不给我闭上嘴,滚出去!再敢吭一声,就甭回来拿钱了。」痞子吃定二娘,钱就快到手了,人一高兴起来,挨骂也不以为意,人家越气,他越嘻皮笑脸,说,「走就走嘛,一个女人家那么凶,不怕我伤心哪!」一张贱嘴舍不得少说两句,还要口头上吃了二娘豆腐才走人。

  痞子一边儿做着发财梦一边儿走回林里,竹竿小子不知玩哪儿去了,人还没个影儿。天色逐渐暗下,气温陡降,瘦弱的他找到一块巨大的白岩作为屏障,堆柴升火。他拿出一块大白布从头罩下来,包裹全身,用一手揪在胸口。布巾过短,露出大半截小腿,寒得他缩头哈腰起身调整柴薪。痞子捡起一根长树枝,想要挑旺火苗,怎知来回拨弄之间火苗越捣越小,只剩点点火星,随即让他给弄熄了。这时来了一只豹子,在营火灰烬旁恶狠狠瞪着他,因为太安静,环境又暗,他初没看见,待察觉已经太迟。痞子抖颤着举起树枝备战,对准豹子想戳,尚未出手,那豹子就一跃而上,封喉将他扳倒并大口咬入他肚腹,来回撕扯。于是一张利嘴从不饶人的痞子,竟连半句遗言也来不及留给儿子,开肠破肚的下场如何,已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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