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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定 中


  四十七岁的榆勒,经过岁月的磨蚀,如今已经完全是一副常人的心态了,他年轻时父亲早丧,师从一位医道高超的老师学习,这位老师是从西汉都城长安深造回来的。老师去世后,他就将药葫芦取来挂在自家门口。他的医馆童叟不拒,药费由患者随便给付,贫穷人家一律免费,病好了到她家帮佣。所以他家的几十亩地都是乡邻抢着去收种。在他行医这二十多年,王府多次招他做管理医药的官吏,他都拒绝了,说自己行医也能挣一身富裕,即使叔叔成在疏勒为王那几年,他也不为官位所动。这位叔叔与他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见他无意做官也没勉强。龟兹人杀害叔叔全家后,也杀了他的弟弟妹妹,因为许多被他所救的民众都争相替他求情,龟兹人就饶了他,冀望他能为龟兹人和匈奴顾问团治病。他心里对这些仇人恨得要死,但真正到他那儿去看病的,他也一视同仁,把他们当成普通的病人,龟兹人也就没有再跟他过不去。这次辅国侯等捧着汉使的官符请他出山,他却是一改前态,痛快的答应了,说他只是不愿意当匈奴人的官。这是因为他深受老师的影响,向往中原的先进文化,他认为疏勒偏处在汉匈大争的夹缝,只有靠在大汉这颗大树上,才有可能避免匈奴落后文化的奴役,渐渐富强起来,所以他愿意做汉朝的官,同时经过先王成被杀这两年的思考,他也觉得一个好国王,比一个名医能救更多的人。他所担心的是自己没有当过官,怎么样才能当好王。为这事,他同班超一直聊到深夜。他是粗通汉语的,只是发音不太准确,大多数情况下也不用译长和白狐开口。

  班超对榆勒的总体印象不错,老成持重,为人温和。至于治国理政,他自己没有做过县、郡之长、侯国之王,更遑论人主,但世间的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以自己没有从军经历、直接做将军的实践来看,也不会太难。中原现在尊的是孔孟之道,两位圣人对于君王的一些要求,倒也是朝野上下的共同认识。要想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为王者自身必须具有高尚的道德,为民众树立榜样,让民众仿效之,这里重要的是“躬行”,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恕”道,“内省”,“自讼”,“克己”,“反求诸己”和“养浩然之气”的修养方法。统治者靠天下老百姓供养,就必须想着为天下老百姓办事,绝对不能懈怠政事,“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敬事而信”,不能尸位素餐,更不能胡作非为,所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说的是天下的人财物都是国家的,帝王只是这个国家的代表,并不是说天下的财富都是帝王个人或者家族的,这个一定要理清。孔孟强调统治者应该行“仁政”,选贤任能,富民利民,教化百姓,最终实现“大同”的政治理想。仁者爱人,贤者忠事。孔孟乃至庄老最理想的治国理念,就是“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的“无为而治”;国家只要制定好法律规章,建立起管理框架,哪些是提倡的,哪些是鼓励的,哪些是限制的,哪些是禁止的,并通过贤士能吏宣导、贯彻、执行、监督,具体的农商工事,让老百姓自己做决定,车行车道,人走人道,有钱人投资,无钱人帮佣,钱多者干大事,钱少者干小事,人人有事可忙,有钱可赚,衣食无忧,天下自然太平,国王才能“无为而治”。华夏文明的历史上有很多明君圣公,如严肃恭谨、克己奉公的尧帝,宽厚待人、以身作则的舜帝,选贤任能、爱民如子的周文王,寓兵于农、兴工扶商的齐桓公,开疆拓土、由弱变强的燕昭王,依法治国、广采博纳的秦昭襄王,创建西汉文景盛世西汉的文帝和景帝,以及如今明帝的克勤克俭,都是为古往今来的民众称道的。他可以写信给兄长班固,让他捎一些书简过来,给榆勒慢慢研究,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可是眼下的榆勒,倒像是一个急于求知、不耻下问的学生,他请求班超以后每天给他讲一个明君贤帝的故事,帮他引进汉朝先进的管理制度,在一些他吃不准的事情上帮他拿主意,否则他这个国王可是当不好。班超答应他帮他,突然想榆勒这个人这么喜欢汉文化,挺忠诚的,不如取个汉语的王号吧,就叫“忠”,忠于王事,忠于民众。榆勒很乐意有这么个王号,“忠”这个名字从次日起就载入华夏文明的历史了。

  次日的登位大典搞得很热闹。居民门自发组织起来,提桶掂壶从赤水河取水,将盘橐城门前的广场泼了一遍,将柳梢榆叶的沙土冲洗下来,就像给旧城洗了脸,连空气也显得清新了许多。疏勒王忠由大汉军司马班超陪同,在一帮官吏的跪拜拥戴下,宣布就位。他颁布的第一项法令就是废除龟兹人的高税率,实行十抽一的税制。忠的两个妻子盛装打扮,接受了王妃的封号,眼角满是喜泪;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向忠跪拜,成为疏勒的王子和公主。疏勒城里能走动的人几乎都动起来了,纷纷为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奔走相告。为了壮势,班超让都尉黎弇从城北大营调来军队,同时也可作为应急力量。王府原来的吹鼓班子因为经费紧张已经解散了,田虑就找吉迪弄了一大帮人,吹拉弹唱,歌舞助兴。班超看吉迪这小伙子挺机灵,就让祭参给他一笔钱,让他添置些家伙,弄点服装,平时该干啥干啥,遇有官家的庆典、商贾乡绅的喜事,笃可凑个场子,挣点喜钱,给大家多吃几次烤肉。吉迪高兴得跳了起来,说他第一次看见田虑就像个贵人,这两天见了司马,才知道大贵人在这里呢!班超还在典礼上宣布,代表朝廷赏赐疏勒王庭一笔费用,用于维持行政运转和发展生产。忠请汉朝使团就住在盘橐城,给他壮威,也便于随时向班超讨教。班超权且同意,稍事安定便安排霍延往酒泉汇报,将进京为质的忠长子夫妇送到窦固大营,顺便回家看一眼。窦固当时已经忙于准备出师车师,一面上奏朝廷,一面让霍延带些经费返回疏勒,令班超暂住疏勒,稳固天山南道。谁也没想到这一道命令,就把班超摁在疏勒,一住将是十八年!

  人在顺境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随着眼睛的睁睁闭闭,就到了公元75年秋天。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班超让董健带领他的汉使团骑士们,和疏勒的军队一起,搬石运土,整修和加固了城墙,开挖了城西和城北的护城河,完成了盘橐城的防御工事。都尉黎弇说军队在龟兹人统治期间成天被派出去催税,光会一些对付老百姓的手段,战斗力不行,请求班超派教官进行正统训练。班超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董健,让他带汉使骑士与疏勒军队一起训练,重点培养当地士兵的作战能力,几个月下来效果很不错。为了给军事、公务和商旅活动提供食宿保障,他还让霍延出面,全面恢复和建设了从疏勒到阳关的驿站、驿亭。除此以外,他重点是将汉朝成熟的法规制度介绍给忠,帮助他建立和完善了法制体系,整顿了官吏队伍,活跃了市场。他写信给远在扶风的徐干等朋友,让其组织了一大批木匠、织匠和铁匠来西域,给疏勒、莎车和鄯善各分配了一些,让他们把关内的铁铧木犁、镰刀、钢针纺车和织布机等生产工具推广到西域,手把手教居民使用,大大提高了生产力,改善了纺线织布的技术,深得民众欢迎。忠觉得当国王还真比当医生有成就感,每每这时脸上就浮现欣慰的微笑。他就是嫌成天坐在盘橐城里太憋闷,所以动不动就请班超陪他到处走走,巴扎也逛,居民家也去,田间地头盘腿一坐,就和民众拉家常,见了小店主就问有没有官吏欺负人,看见谁家小孩子脸上有虫斑,就给人家开药方,也不强求民众跪拜他,一点贵族的做派都没有。班超也是从市井里走出来的,与这位国王挺对脾气,觉得忠和朝廷那些道貌岸然的三公九卿比起来,不造作,挺另类,有个性,常常自嘲为忠的“保镖”。忠说就凭你班司马的名号,就是一个大大的“保护伞”,哪里是什么小小的保镖!

  这天秋高气爽,忠又请班超到田间地头视察,看居民割稻,收麻,摘棉花,挖胡萝卜,阅读百姓脸上的笑意,分享举国丰收的喜悦。蜿蜒的赤水河两岸,阡陌纵横,油绿的白菜,雪白的棉花,黄橙橙的稻穗,沉甸甸的胡麻,一派丰收景象。暖暖的秋阳照在金黄色的胡杨树上,在难得不浑的河水里形成一排迷人的倒影,被水波揉碎了,又复原了,仿佛浣女手中的衣裳。牧羊的老人挥动长长的辫子,在空中甩出一串巨响。一群顽皮的孩童跑来跑去,绕着一株株胡杨打转转,留下无邪的嬉笑。忠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感叹才一年多时间,库里钱也有了,粮也有了,老百姓的肚子也不胀了(情绪好),与龟兹人留下的烂摊子可真是天翻地覆啊!要是没有班司马他还不知道咋当这个疏勒王,也不一定坐得稳。他说感谢的话他说不来,感谢的事情他会做,他要让他的小女儿米夏公主嫁给班超,今天必须定下来,八月十五中秋节成亲。

  这事儿已经说了半年多了,班超一直都没同意。他的顾虑很多,年龄,语言、风俗习惯、地域文化差异等等,还有远在洛阳的水莞儿,会不会伤心。汉朝的法律是彻头彻尾的男权至上,名义上是一夫一妻制,但纳妾不在限制之列,就是说男人可以有一群女人,但妻子只有一个,犹如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而皇后只有一个一样。本来年龄不是问题,只是他搪塞的一个借口,洛阳的达官贵人四五十岁娶新娘的比比皆是,忠在几个月前也娶了第三个妻子,在喝喜酒时还把他奚落了一顿:难道司马四十刚出头就不是儿子娃娃了,不敢娶我丫头子?我嘛医生,可以帮你治的。西域的人好像在男女****方面比较开通,不像中原人那样含蓄、隐晦甚至虚伪。要在洛阳,做父亲的是不会拿女儿与人开这种玩笑的,否则就被视为轻浮、浪荡、没有教养。语言确实是一个问题,但米夏天天跟着译长学,有时候还和董健、白狐他们对话,基本能应对自如了。至于风俗习惯、文化差异,当地的大家闺秀,不像中原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忌讳和异性见面。王府和汉使府都在盘橐城,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与忠又经常互请吃饭喝酒,你影响我,我影响你,潜移默化,就是有多高的界墙也慢慢销蚀了。米夏有一次斟酒时和班超对视在一起,班超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米夏却盯了他良久。这次对视被忠看在眼里,之后忠就提议班超娶了自己的女儿。而米夏自从知道了父亲要她嫁班超,隔三差五就往班超房子里跑,今儿请教问题,明儿送个不大要紧的东西,要他讲愣闯皇宫的故事,讲在鄯善和于阗杀匈奴的故事,讲他的妻子儿女,讲他的一切,反正是到班超的住所里盘桓,一进去就是大半天。有一天她同班超讨论人的贵贱问题,班超告诉她人是有贵贱的,有的人生来就贵,有的人后来变贵,生来贵的人是前辈为之挣来的,后来贵的人要么靠自己奋斗、要么靠贵人提携。合理的社会是金字塔结构,上为贵,下为贱,官为贵,民为贱,这个秩序不能乱,越往上越高贵,越往上越需要智慧、才能和实力。要是官贱民贵,人们一出生都很高贵的话,谁还会努力为贫贱奋斗?哪里还能找到贤臣良将治理国家!要是上贱下贵,统治机器还有什么权威?万众指挥一人的话,这个人如何判别该听谁的?但这里的贵贱只是身份标识,不是指人格,“人之初,性本善”,官民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即使为奴仆者也有他的尊严,生命和生存权需要得到社会尊重,谁也不能因为自己高贵就视低贱贫民如草芥,草菅人命。但是人脱不开“性相近,习相远”的规律,人在后天的修行决定人的品行道德,自觉或不自觉选定人的社会地位,这里边有合理,也有不合理,不可能很公平,但大致有序。米夏双手撑着下巴,听得全神贯注,实际上也没完全明白。他问班超,你说我是生来贵呢还是后天贵。班超说公主生来该贵不贵,后天不贵而贵。这就让米夏更摸不着头脑了。有手下的人找班超汇报工作,也被新任的掾史甘英挡驾:没看见老大在桃花树下歇凉吗?然后相互一笑,眼睛一眨,意思是“明白,明白。”所以“司马和公主”的事情,在这小小的盘橐城里,只有班超自己糊涂,别人都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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