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王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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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麓阳城。

　　下午，太阳还暖暖的照着，不想到了晚上，大雪横江而来，裹挟着湿冷厚重的寒气，顷刻，两岸已是银白一片。到初更时分，雪势愈急，城内积雪盈尺，山路水道，人烟船影断绝，眼所及处，皆是沉寂萧索，令人惘然。

　　望渔会馆仍然灯火通明，与对岸偏渚码头上的灯塔交相辉映，主楼正门虚掩，门外黄纸黑子，大书：“迎客”二字，街上一些来不及投宿的旅人商贾，正牵骡拽马，踉跄着奔来。

　　仅仅是初冬，雪便这般猛烈，无疑打乱了很多客商的行程，这么大的雪，山路已然封闭，水上也会有流冰之祸，自是不能通行了。商旅滞留，望渔会馆的客舍顿时人满为患，订不到或住不起客房的人，只能在一楼的前厅打起地铺。

　　厅堂内住满了人，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盆，不时泛起红光，火盆上驾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咚咚响着，火盆旁边摆着一个大木盆，用帘子盖着，帘子面上微有暖气蒸腾，周围堆满了备用的木炭。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前后招呼着，上菜上饭，安排枕席被褥，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厅堂人虽多，却没见一丝乱象。

　　望渔会馆自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到初冬雪至，便会将一楼腾出来，专门接待滞留的旅人。无论是谁，只要到一墙之隔的衙门里请一个凭证，便可免费住在一楼厅堂过冬，直到春来水陆通畅。

　　曲水之内鲜鱼无数，小则十数斤，大则百余斤，店家每日都要用鲜鱼熬成鱼汤，置于炭火之上，供客人取用，那木盆中则是汤碗、汤勺和佐餐的馒头。鱼汤鲜美，却从不向滞留的客人收钱，这其中还有很多附近乡下的穷人，为温饱而来，店家也只作不知，照样提供食宿。反倒是那些官商老爷，文人墨客，需要付两个铜板方能尝上一碗。

　　这厅堂内，行商旅人、盗贼侠客、官差驿卒、散民乞丐，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冬夜无聊，人们在饱暖之后也全无睡意，便围坐一处，大声说笑。

　　人群中有一僧一道，僧人体型高大，两耳垂肩，年岁仅在20上下，却生得慈眉善目，一副福相，只是穿着破烂，仅能靠颈上念珠和头顶香疤确定其身份。道人倒是穿得体面，冠镶美玉，道袍崭新，皮肤白净，但一绺长髯生得极细，再衬托着一对门缝儿眼，横看竖看都描不出个好人模样。二人谈笑风生，极其投缘，说到妙处便勾肩搭背，时而抚掌大笑，似是多年好友。

　　说来说去，二人话题转到当年举国掘金的事上。说来也难怪，掘金现宝，列阵驱鬼，早已成了此间市井最好的谈资，口口相传，演义极多，市井愚民，过往客商，江湖草莽都津津乐道，常谈常新。道人话头一起，便引来许多听众。

　　“要说这黄金可是好东西，满地可见的黄金，花些力气就能得到，谁不动心？”道人边说边往嘴里灌了口鱼汤，好一阵子回味。

　　“看来出家人也不例外，你们看王摹子这身穿戴，当年一定挖了不少吧？”下面有人接口揶揄，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各位施主不要多想，依我看，王道友并非贪财之辈”和尚口念佛号，出面解围。

　　“正是呢，我们出家人不求富贵，反能教化众生，远离贪念。比如15年前的飞鸾道长，见这城中淘金成风，凭空造下许多杀孽，便留判词示警，即便因此下狱也无半句怨言。”王摹子趁机反驳。

　　“听闻这飞鸾道长列阵驱鬼，聚五行之力，招神剑之威，想必所作判词也暗藏玄理，王道友可还记得，能否吟诵一遍？”和尚来了兴致，继而追问。

　　“金蛇乱舞，贪心险如虎，断柳横空出业土，哪堪毒泉为伍？

　　万年妖鬼为恶，八方再起干戈，富贵多成泡影，衔鹿宜出大河。”

　　王摹子高声吟诵，吟到得意处便捻须摇头，一副早已悟道的高人模样。

　　“哼，王摹子，又在这里妖言惑众，是不是想被抓进去打几棍子？”门外寒风一紧，四个军人打扮的人走进店里，为首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他一边除去斗笠，一边出言训斥。

　　“呀，桂千总到了，喝上一碗吧”王摹子对这位官爷的话没怎么在意，反倒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扯过碗来，斟满了递过来。这次他拿的不是鱼汤，是酒。

　　“我可没你这福气，夜巡饮酒是大罪，要死人的”桂千总边说边撩起甲叶，从口袋里拿出八个铜板递给店家，然后老老实实的成鱼汤去了。

　　短暂的沉默后，厅堂里又热闹起来，众人三三两两，或对坐聊天，或高谈畅饮，各自忙了开去。

　　“那国君的过失甚多，他只重国运、权势，毫不顾忌百姓死活，为私欲害死乘羽将军，强夺宝剑，依我看，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人造反，灭了他的国运”火盆一侧，数人围坐，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高声讲道。

　　“不许诋毁国君，诽谤国政”桂千总狠狠瞪了他一眼。

　　“诋毁又怎样，又不犯律条，国君也奈何不得我”那青年越说越愤怒，越谈越慷慨，似有大义千秋，杀身成仁之势。说来也不怪他如此妄为，大寰国对于平民仅设有五项死罪：杀人者死、欺压良善者死、不孝父母者死、盗墓者死、投敌资敌者死。而毁谤国君仅需受官员面责，并无他罪。

　　“做穷人就是好，白吃白喝不说，没事还骂国君取乐，换了我，早被下了大狱”桂千总压了一口汤，低头嘟囔着。

　　“都说那灵珠能昌隆国运，但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只是国君没把百姓放在心上，再好的国运也不能惠及万民，又有什么用处？倒是可惜了乘羽将军......”那青年越扯越远。

　　“说到乘羽将军，确实可惜的紧”桂千总不再斥责，反而长叹一声。

　　那青年也不答话，又道：“将军乃名将之后，武艺卓绝，又得飞鸾道长亲传法术，赐下断柳神剑，纵横捭阖，战无不胜。数年积下威德，更有众多死士追随，却不想......，不想还是死于......江湖仇杀，可叹，可叹......”

　　鱼汤化成眼泪，噼噼啪啪砸在桂千总的的碗边，在场的人大都知道他曾是乘羽将军的部下死士，将军死于江湖仇杀多半是假，见他伤神不已，便都止了交谈，也再无人开得出玩笑。

　　尴尬持续了片刻，还是王摹子率先解局：“乘羽将军当年确实遭人追杀，但是否真的死了，还未可知。依我看，既然飞鸾道长留下判词，交托了那天大的秘密，乘羽将军就不得不惜命了。”

　　“什么秘密？”十数个声音从不同的角落传来，其中包括桂千总，也有几个从不开口的人，王摹子尚待押一口酒，却觉颈后一凉，已被刀刃抵住。

　　“金刚猿陶胜！”桂千总大吼一声，扔下汤碗，仅一纵便跳到王摹子身边，白刃一闪而出，三个属下也亮出兵器，卡住去路。这陶胜生的身长丈二，虎背熊腰，是大蛮国人氏，从小巨力过人，再以武艺疏导，少逢敌手，人送外号金刚猿。此人心狠手辣，艺成后又做些无根的买卖，十数年下来，手上积攒了数十条人命，正是官府通缉的要犯。

　　一场厮杀就在眼前，谁也不愿枉死做鬼，于是众人连连后退，就连进退不得的王摹子也把脖子折起来，缩进衣领内。一些游侠自带刀剑，见此情景便纷纷亮出自保，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混乱中，那个看似禅定的和尚突然伸出手来，抓向双方的手腕，而桂千总和陶胜一直相互怒视，自始至终，头脚身体都未挪动半分。

　　“几位请住手”厅堂掌柜一声断喝，直起弓着的腰，大步上前，再无刚才和蔼谦卑的模样。人尚未到，煞气先至，众人不禁一凛。“这里是客商休息的所在，也是丰顺堂的外舵，官、商、侠、盗来此是客，却不得坏了规矩，今日之事，诸位若要动武便往外请，否则砸了营生，惊了客商，免不得要留下命来。”

　　言止于此，除桂千总与陶胜外，余人皆收刀入鞘，退到一旁。这丰顺堂是大寰国的一个大帮派，帮主刘正天系佛门传人，在江湖上响有一号，威震一方，其各地外舵30多个，帮众千余人，高手如云，兼有官府背景，极难招惹。

　　“阿弥陀佛”，见众人都收了手，那和尚才反应过来，两手一松，“叮”，“叮”两声，兵刃落地，桂千总和陶胜方能移动，便同时闷哼一声，捂着手蹲在地上。

　　“好强的劲气，不知大师如何称呼”掌柜大惊，拱手向和尚施礼询问。

　　“贫僧如意，是云游行者”和尚赶紧回答。

　　“你不是叫阿迦吗，怎么改叫如意了？”逃脱大难的王摹子边整理衣襟边问。

　　“阿迦，如意，并无差别，皆是虚空之谈，王道兄在15年前不是也......”和尚说着抬了抬眼，见王摹子正一脸怒容，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于是话锋一转，又高论起来：“正所谓万法万途，皆正如来，莫说两个，千万个名字有何稀奇？佛言万法无形，众生无相，道兄何必介怀？又有言道，诸法随心......”和尚滔滔不绝，大谈佛理，众人旋即失了兴趣，一哄而散，就连那个掌柜也收了好奇心性，接茬招呼客人去了。

　　“王摹子，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那秘密是什么？”桂千总急切再问，众人也都跟着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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