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长.⑼
盛雪楼是少城主素日处理公务的地方，可今日待在里面的人却一直心神不宁。
司马芜直觉莫策来的燕十三娘会将天长城搅地天翻地覆，可放任自流，又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那姑娘今日一早就火急火燎出了门，想说话也找不到踪影。他越想越不踏实。
簿子看到第三遍的时候，门外跌跌撞撞闯了个人进来——
“少…少…少城主！”来人仰起头，灰头土脸好不狼狈，见着司马芜，哇地一声哭出来，“十三娘从石头城才走便有群黑衣人追过来，我躲在石阁，听他们说还要出去找十三娘！”
“那群？”司马芜惊觉不对劲，他盯着李小刀重声问道。
李小刀身上发抖，抖擞着肩膀颤声道，“是一大群，少看也有六七个人！”
说来也巧，李小刀人小鬼大，估摸着十三娘总绕着自己来回找线索，想着事情转机十有八九还是在天长城，今早便死活央求十三娘好歹带他转转学学破案术。谁知十三娘半路心不在焉，临近的时候更是变了卦，转头扔了封手书就往外跑，他百无聊赖钻进石头城小隔间睡回笼觉，却是歪打正着。
事到如今，也多亏十三娘临阵变卦和他躲懒睡觉。
“十三娘去了何处？”司马芜捏了捏手心，冷静下来问李小刀，他现下也不完全指望李小刀，另一边已经着手安排人去城内打探。
李小刀哭丧着脸摇头，又忽然想到什么，“有了有了，十三娘今早让我给少城主带封信，我差点忘了！”
司马芜抬头看他，李小刀赶紧递过去一封信，司马芜略扫了一眼，来了，城后王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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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娘候在王母山整一个时辰，她后来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李小刀还没忘记替她传信的可能性大约比今晚下雨还能看月亮都要略微小一些，她对李小刀死心了，准备回城后宰了他。
正准备走回城内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齿轮过山的声音，十三娘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竟是司马芜出现在山道，她吁了口气，疾步迎了上去，“少城主。”
司马芜没工夫寒暄，拉起十三娘的手道：“你随我先回城内。”
十三娘的目光落在司马芜抓住自己的手背上，她的呼吸忽然有些紧滞。
下一刻，几个人的脚步声突然在各个方向响起，像湍流急急汇到中心，而十三娘，便是那个中心。
十三娘浑身的毛孔都被调动起来，她看似原地站着不动，脚尖却稳稳扎在地上，又几不可见地侧了个身，半边身子仍旧挡在司马芜面前，“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前几年我才下山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
司马芜一愣，还未回话，只见十三娘轻轻进了一步，朗声笑道，“少城主既如此劝我，我听下了，少城主若无事便先回天长吧，林主簿还在候着呢。”
她伸手送了司马芜一程，轮椅在山路上行了几步，四周仍是一片静谧了无动静，她忍不住舒了口气，百恶庄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和天长城做对，好歹没连累人不是吗？她往后慢慢退了几步，看着司马芜的身影，眼眸里攒起一如雨后清荷般的笑意。
山雨欲来的时候，路边星星点点的红花开始飘摇。
眼见轮椅快要入山道，司马芜却突然伸手扣下右轴，轮椅猛的停下，他转过身急急朝十三娘行来。
十三娘“啊”了一声，她盯着司马芜，急声道：“没听到我刚刚说什么吗？江湖恩怨……”
“我知道，所以我不走。”司马芜拦住十三娘剩下的话，他抬头盯着十三娘安抚地笑了笑，十三娘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失神，她之前都是独来独往，早就习惯了。
“哎少城主，”司马芜听见十三娘低声喊了一句又收了话，随即侧过身，又像先前那样，整个人挡在他面前，她垂下头靠在司马芜肩畔，发丝绕过司马芜的耳边，“少城主，等会我拉你跑的时候，你别回头，我们拼命跑。”
司马芜侧过头正看到十三娘的眼睛，她睫翼扑闪扑闪，声音有些抖，雾色下一双眼睛却很亮。
很好看。
司马芜往前推了推轮椅，他紧了紧右臂袖口，随后一手按在右边扶手处，抬眼盯着十三娘笑，“带着我十之八九跑不掉的，怕不怕我拖累你？”
十三娘死死咬牙，额边青筋略凸，心陡地往下一沉，抿唇道，“你不怕我拖累你，我有什么好怕的？”
习武之人，耳力比旁人更加灵敏，十三娘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司马芜噤声，她不经意地往松树后瞥了一眼，几道黑影极快地冲了过来。
果然是百恶庄的人！
十三娘脑中血一冲，下意识一边把司马芜推到一边，一边以剑相抵，她动作已是极快，却抵不住黑衣人的攻势，黑衣人的头头蓦地停下步子，重重立在山雨之中，他眼角睨了睨司马芜，蛇信子一样的嘴嘶嘶作响，“你还找来了个跛子送死？”
十三娘气喘的有些急，她一听这话气血直冲上老门，吐了口血水低声骂了一句。
司马芜就在她身边，听完那句话忍不住抬头诧异地看着十三娘。
她说，“狗娘养的东西，舌头不想要姑奶奶给你割了。”
司马芜忍不住笑了出来，笑意颇是怅惋，他看着十三娘，眼里带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和。
十三娘挥剑冲向，她先前只顾自保，此刻却剑锋凌厉，银色的剑身挽出了花，直直往百恶庄领头的下半张脸刺过去，黑衣人双掌急急并住剑身，十三娘不做退让，云隐步在泥水中荡漾出小漩涡，逼得黑衣人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终是用蛮力陷下一个脚涡，继而大喝一声，十三娘的剑再也无法刺进半分，她的喉咙滚了一滚，却突然又平静下来，正准备认输求留个遗言的时候，一道极快的鬼魅之影自她身侧穿过去，等她看清的时候，司马芜正执弯刀从容过黑衣人身侧，十三娘愣在原地，见刀尖过喉，她甚至分不清是黑衣人太羸弱了些，还是司马芜的刀太快了些。
临近入夏，天长涉江多雨，雷声至山间，云带雨疾下，雨水落在十三娘与司马芜之间，淋湿了她的额发，隔着雨雾，她终于瞧见司马芜收了刀，刀尖往下滴血，血水混入山流，给黑白墨画添了颜色。
司马芜脚踏雨雾轻盈落在轮椅上，偏过头对十三娘平静笑道，“以后遇到这种以命相搏的事，不妨让我试试。”
十三娘嘴唇嗫喏了一下，她盯着司马芜，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
司马芜拭去手中软刀上沾的血，眼尾掠过十三娘有些诧异又有些气恼的脸，轻笑了一声，“我自幼便习武，因为腿疾，比常人多吃了千百倍的苦头。”
“可你先前不该骗我。”十三娘有些气馁，说话声越来越小，先前因为被隐瞒的小心思在听到司马芜说幼时学武吃了很多苦头后便散的一干二净。
“你先前也没问过我，”司马芜一本正经回她，十三娘是没问过，她说的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有心要逗十三娘，加了一句：“昨晚我和你说过，我自幼便爱刀剑。”
十三娘气结，是了，是她的错，她下意识以为少城主因为天残，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司马芜终于把刀上血渍擦干净，漫不经心将刀收至轮椅右侧，颇是平静地开口，“我无心骗你，只是先前不知道怎么说。”难不成大剌剌和十三娘说他武艺高绝，说出去也太奇怪了。
“那你那一亘刀是司马家的秋叶原至吗？”十三娘终于不闹脾气，走在司马芜身侧，偏过头咬唇问他。
司马芜笑着点点头，推轮椅往前走，“你听过秋叶原至？”
十三娘点头，走到司马芜身后，接过他的手推轮椅入了半山凉亭，山雨未见收势，她这时才腾出手来，抽出帕子半蹲下来，把司马芜右手仔仔细细包扎好。少城主的右手，先前受了点伤，十三娘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回道，“从前听我阿娘提过，司马氏刀法天下无双，一把秋叶原至可平苍南。”
司马芜低头淡笑，“世人过誉了，今日是赶巧，若是来人太多，我跟不上的。”
十三娘很喜欢这样无事与司马芜闲聊，她收了包扎的布帛起身站在司马芜身边，山雨淅沥不见颓势，她抬头眼雾蒙蒙地看着雨帘，想起儿时的事，声音慢慢温柔下来，“我阿娘喜欢听雨声。”
山雾绕在云间，远山峭石在云间隐隐约约地浮现，仿佛遮了面的美人旖旎婉约。
司马芜摸了摸被十三娘包地完好的伤口，略笑了笑，“我母亲生前病痛，最惧阴雨天，天长春夏多雨，她便疼地坐立难安……”
“少城主，我不知……”十三娘愣了愣，她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接口。
司马芜却忽而抬眼望向她，眼里蓄起温和的笑意，“无妨，是我偶尔会很想她，即使有雨，即便我被病痛折磨，可她那时还能教导我。”
十三娘双手交叠，她侧耳听淅淅沥沥的雨声，有斜风扫了细雨沾在发梢，她用手按住额发，看着雨雾出了神。
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廊下坐着一个美貌妇人，见着她时如雾眉便舒展开，朝她伸出手，“你慢些，朝娘这边走……”
十三娘一时恍惚，原来已经都快二十年了。
十三娘愣愣盯着司马芜，她心头忽然起了酸涩难忍之意，以至于对司马芜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少城主，我可能活不长了。”
“又胡说。”司马芜头都没抬，轻声呵斥十三娘，“你才多大，以后还有很长的好日子可以过。”
十三娘倚在树边盯着司马芜，她垂下眼帘，眼底神情晦涩难明，终了平复下来，她突然觉得虽然前路未卜，可此时在这片天地下十分畅快，“知道了。”
山中何时，人间何月，纵有烦忧，我心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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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十三娘所料，李小刀果然忘记和司马芜说她的留书，十三娘龇龇牙，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李小刀，很好，很好。”
司马芜坐回轮椅上，弯腰捣鼓了半天，从侧边摸出一个油纸袋，是一个瘪了的大包子，“李小刀让我给你带的。”
十三娘啊了一声，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想笑又想骂人，一场雨过后，山里安静极了，十三娘都能听见他们俩的呼吸起起伏伏，正觉得要说些什么打破僵局，谁知自己刚吃了包子不消化，一下没忍住，小小声打了个嗝。
司马芜本来是装作没听见的，十三娘自己却咯咯笑出声，“吃饱了。”
司马芜便也笑出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高兴时眼角眉梢全是欣喜，连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带的开心。晃神间，忽然觉得脸侧有东西拂过。
往后抬头一看，正对上十三娘的笑眼，她的手搭在轮椅上，乌黑的发散了下来，正扫过司马芜的脸侧。十三娘有些累了，她鼓鼓嘴，给自己打气，猛然起步推了司马芜往山道小跑，边跑边喊——
“天晴了！回家咯——”
司马芜看了看她的睫毛和泛着阳光的下巴，怔怔地转过了半边身子，慢慢将目光收起，慢慢蜷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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