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敲竹（一）
玄肃元年，夏。
时值三伏，烈阳当头，万物都在蒸腾。
大江以南的深山幽谷，竹林密不见底，将暑气隔绝在外，尚留有一丝凉意。
挽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垂着头，肩上斜挎着一个绸缎包袱，鼓鼓囊囊的，压得直不起腰。
她抬手擦着额上的汗珠，看了前面越走越远的女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姐，我们就这么偷偷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那女子正值双十年华，面若桃花，身着一袭素色长裙，左腕间戴着一只青玉镯，肩上的包袱比那丫鬟背的还要大上一圈，脚步却十分轻快。
她似乎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调，没留神就甩了丫鬟十步远，全当没听见那声细如蚊蝇的抱怨。
丫鬟见她不理，苦着脸又道：“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啊……”
“你就当是出来玩呗。”女子自顾自地走着，笑道，“别问啦，是你偏要跟着我的，现在后悔也晚咯。”
小丫鬟欲哭无泪，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无力：“好歹雇辆马车啊……”
大小姐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折返回来，语重心长道：“我的好茶茶，我这是在逃婚，搭着马车大张旗鼓走官道，早被发现了。”
“可夫人说，刘员外家的公子人挺好的，小姐之前不也答应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又……”
“那个书呆子？他算哪门子好，”大小姐满脸嫌弃地打断她，“城郊要饭的小叫花，抹干净了都比他好看。”
白家这次给她招的夫婿，一点也不像阿娘的眼光。
再怎么说，爹爹当年凭着一副好面孔，冠绝整座金陵城，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小姐，她白竹烟的夫婿自然不能差得太多——不求多有本事，至少也要是个赏心悦目的小白脸，当个花瓶放家里摆着，也算不丢门面。
反观那位“书呆子”刘公子，成日里满口“之乎者也”，酸腐气熏天，无趣得紧，长相也平平无奇。
大婚前日，白竹烟偷偷溜过去瞧了一眼，吓得她连夜收拾行囊准备跑路。
早知如此，她才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白竹烟回想起那位刘公子的尊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让我嫁给那样的人，我这辈子的快乐都没了，你忍心嘛。”
茶茶抱着根竹子气喘吁吁，顾不上搭话。
小丫鬟深知自家小姐的秉性，但凡打定了主意，她绝对能找出来上百个借口，也只好不再多嘴。
白竹烟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把扯过她身上的行囊拎在手里：“给我吧，你歇会儿。”
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远比寻常人家的姑娘生得娇贵，手上都没什么老茧，体力难免有些跟不上。
不过以白竹烟这般日行三十余里全靠双腿，专挑山沟谷缝，连行五日不带停歇的走法，哪怕是田地里干活极为老练的农妇，大概也吃不消，何况一个小丫头——不是谁都像这位大小姐一样“身份特殊”。
白竹烟是个半妖，还是个被封去灵力的半妖。
她的生母乃是妖族的首领之一，父亲据说是个凡人。
二十年前，金陵白家，家主夫妇不惑之年好容易才得一女儿，生下没多久却夭折了。
白竹烟那妖族母亲为了报恩，二话不说在她灵台上设下一道禁灵印，硬是捏成人族幼儿的模样，偷偷换给白家当女儿。
虽说白家十分珍爱这个“死而复生”的独女，这位“白大小姐”自小便长在金窝里，但不能使用灵力，修炼也停滞了，待她侍奉白家二老驾鹤西去，还不知要落后妖族同辈多少步。
在妖界时，白竹烟便十分努力，修为进展在同辈中皆是数一数二。可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正眼瞧过她——因着自己身上那并不纯粹的血脉，母亲嫌恶她，她是知道的。
她哪有说“不”的权利，也只好乖乖听话，母亲让她去当人族的大小姐，她便安安分分当了二十年。
只是，她忘记了人间女子皆是要嫁人的，这次可谓半点准备也没有。
本想着白家阿娘会照着阿爹的模样，给她找个小白脸，反正白氏家大业大，也不怕养不起，谁曾想，竟只得来一个一言难尽的。
知书达理安分守己的大小姐，大婚之日连夜出逃，怕是要沦为坊间笑柄。
白竹烟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她连小白脸的手都没摸过，怎能随便与那凡夫俗子共度一生？
跑都跑了，她在人间又无处可去，心里便盘算着偷偷溜回妖界。
妖界入口远在南疆，路途漫漫，灵力被封，她又不会骑马，只好拖着两条腿没日没夜地往西赶。
可她毕竟是个半妖，哪怕没了灵力，身体也比旁人强上数倍，哪是凡人小丫头可比的。
白竹烟突然有些心疼茶茶，这小手小脚的，八成累坏了。
于是她放慢了脚步，随手将包袱甩到肩上，十分潇洒地转过身来倒着走：“好茶茶，再坚持坚持，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出了这林子，不然……小心竹子精把你抓走当肥料！”
嘿嘿，她自己就是半个竹子精，摸着这些翠竹简直倍感亲切。只可惜这林子年岁尚短，即便此地灵气丰盈，却没一个成器的。
茶茶眼皮也抬不动，仿佛失魂一般：“那就快些来抓我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这位大小姐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小祖宗，都不会累的吗？
白竹烟随手拨开身后挡着的矮竹叶，倒退着也不看路，温声哄道：“茶茶乖，等出去了，咱们就在镇上休息两日歇歇脚，好不……啊！”
茶茶被她这一声惊得回了魂，却见白大小姐极不体面地仰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包裹里的细软滚落一地，右腿上还套着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狰狞的齿刃刺进皮肉里，渗出点点猩红。
“……小姐！”
鲜血染红裙角，白竹烟疼得龇牙咧嘴，心里暗骂：是哪个缺德玩意儿放在这儿的！
茶茶赶忙跑过去，扶着她靠在旁边的竹子上，慌乱间徒手就去掰。没做过粗重活的小丫鬟哪里有力气，捕兽夹纹丝不动，力气一卸反而夹得更紧了。
“嘶，别动！”白竹烟吃痛抽了口气，额上直冒冷汗，“这玩意儿越掰越紧，靠我们俩是打不开的。”
“这怎么办啊……”茶茶急得要哭出来，“我出去找人帮忙！”
“别！你又不认路，跑丢了怎么办。”白竹烟拦住她，强作镇定，“先别急，既是捕兽夹，附近定有猎户，暂且喊个试试。”
然而，二人放开嗓子呼救了小半个时辰，声音都喊哑了，也没见半个人影。
“……”
这猎户是懒蛋吗，扔这儿就不管了？
奈何她堂堂一个半妖，连灵力也使不出，更指望不上让这小丫鬟独自出去搬救兵，难道当真要折在这儿了……
想她此生没害过人，没造过孽，做过最大的坏事就是没打招呼逃了一次婚，何至于此！
堂堂半妖绝望之际，眼角一瞥，却见捕兽夹上似乎闪过一丝蓝光。
白竹烟以她仅存的微弱洞察力细细观摩了一番，心下不由一惊——这捕兽夹上竟附了灵力！
猎寻常走兽何需用上灵力，莫非……
正此时，却听得一声雁鸣划破竹林的静谧。
白竹烟本能地一抖，隐约觉得地面在微微震颤，随后又是一声雁鸣——瞬息之间，竟比方才近了数百步！
坏了，是妖兽！天要亡我！
白竹烟身子一僵，恐惧弥漫上四肢百骸，连伤口钻心刺骨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了。
茶茶的五感不如半妖敏锐，此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白竹烟苍白的脸色，以为她失血过多撑不住了，惊惧之下哭了出来。
“小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呀……”
白竹烟没工夫再哄她，敛起神思仔细听声辨位，目光循声望去，死死盯着幽邃的竹林深处。
雁鸣声已然逼近，妖风骤起，层层密林后奔来一只硕大的青牛，像是移动的山丘，四角猪耳，口中流涎，站在百米外，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两个送到嘴边的食物。
白竹烟满打满算活了百二十年，从未听说过这等妖兽，此时的她多希望自己能变回竹子，这“美味可口”的肉身简直就是拖累！
四角妖兽突然昂首嘶吼，雁鸣声震人心神。
茶茶这才惊觉有异，生生被吓得说不出话。
只见四角妖兽突然发难，咆哮着朝二人奔袭而来，所经之处修竹尽断，力道之凶猛可见一斑。
完了。
白竹烟绝望地闭上双眼，赴死一般，心中闪过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然而，还没等她默默在识海中与白家父母和亲娘道别，只听得一声厉叱在耳边响起：
“孽畜！休得伤人！”
白竹烟闻声倏地睁开眼，却见一柄泛着灵光的长剑，从远处飞速掷向她二人身前，斜插入地，堪堪逼退妖兽已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
妖兽遇阻大怒，抬起前蹄欲将眼前障碍踏碎。
此时一名白衣青年飞身而来，收回长剑旋身横劈向妖兽，凌厉剑气竟将硕大妖兽生生击退至十丈开外！
妖兽双目血红，再次抬起前蹄重重砸下，地面霎时如水一般涌起巨大波澜，层层荡开，将周遭翠竹连根拔起。妖兽一声怒吼，碗口粗细的竹身如利箭般一齐刺向青年。
“小心！”白竹烟忍不住大喊。
悬滞在半空中的青年冷哼一声，手中挥出数道符咒拍向“竹箭”，“竹箭”如被无形巨网缚住，在空中顿了一瞬，兜头反刺向妖兽，将其困住。
继而那青年用灵剑在虚空中快速画了一道法阵打向妖兽，竹竿在符咒的催动下向里紧缩，与法阵碰撞的瞬间火光骤起，爆炸声震天动地。
妖兽无处可逃目眦尽裂，生生受了这肃杀一击。
待哀鸣消散，火光褪去，竹身被灼黑了大半，而妖兽早已形神俱灭。
白竹烟看呆了，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青年凌厉的身法，而是他的那副绝世容颜——
她想要的小白脸，就该是如此模样！
她方一见此人出手，便知道自己有救了，于是毫无顾虑地打量起这位青年来——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宽肩窄腰，身形修长，一身素白道袍，玄色襟领，下颌线棱角分明，又带了几分柔美，高冠半束，两侧鬓发飘然若仙，眉目清俊，隐隐有凛然之色。
原来是位道修啊，啧，当小白脸有些屈才。
白竹烟直直盯着人家看，眼睛眨也不眨，心想，这小仙君若是个姑娘，绝对也是名动金陵城的美人，只怕连自己都要逊色三分，不对，白家爹爹年轻时也比不过他！
白衣仙君缓缓落在地上，指尖微动，灵剑自行入鞘。
然而他来此似乎只为除妖，完事之后看也不看身后的二人，便径直走了。
白竹烟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一条腿还卡在捕兽夹里无法动弹，慌忙擦干净即将滴落的口水，敛了神色喊道：“哎，这位美……道长请留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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