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泥销骨（三）
远处猝然传来一声虎啸，白竹烟心下一惊，只见那密林深处走出一只人身兽首的吊睛白虎妖，双目赤红，浑身散发出血色魔息，口中不住嘶吼咆哮。
那虎妖走走停停，似是十分痛苦，又似在不断挣扎。
白竹烟蹙眉盯着它，心中只有嫌恶。
源轸见着妖兽却丝毫不惧，当即自告奋勇：“师兄，我来对付它！”
暮临朝微一点头。
这般模样，应是刚堕魔不久，还未完全转化，倒也不难降服。
这小弟子此次下山，本就是为历练，且拿这虎妖试试手，倒也不失为一次机会。
源轸得了准许，立刻提剑上前。
他来时并未动用多少灵力，但目下自身留存也不足五成。这虎妖虽不棘手，却也疏忽不得。
趁那虎妖还未发难，源轸用手中长剑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划出条条脉络。他的动作虽不似暮临朝那般随心所欲，却也不疾不徐，甚为流畅。
虎妖远远见着有人拦路，生灵魂气引得它馋涎欲滴。
似是再也无法忍受体内异变带来的痛苦，虎妖周身血色魔息陡然暴增，双手化为利爪，爪刃寒光凛冽，猛地朝源轸扑来。
只差最后一笔。
源轸毫无惧色提剑格挡，立时与那虎妖斗在一处。
暮临朝视线扫过那处未完成的法阵，轻声说道：“诛邪阵，原是阵系弟子。”
“阵系？”白竹烟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暮临朝看着前方，解释道：“衍宸教有‘符、法、阵、铭’四大派系，教中弟子短时间内难以悉数领会，是以大多都会按自身喜好和天赋，专攻其一。”
“哦——原来还有这些讲究。”白竹烟点点头，“也是，单看灵符就有诸多种类和要诀，任一个人记性再好，掌握这四种功法，想必也需花上许多年吧？”
“嗯。四大派系中，灵符术法最为多变，而阵法和铭文则最考验耐心和修为。想要将这四种功法运用自如，少则数十载，多则百余年。而立教以来，前者也不过寥寥无几。若天赋差些，甚至终其一生也难以领悟其中精髓。”
“博而不精，不如择一而攻。是这个理儿。”白竹烟笑笑，掀起眼皮看向身边人，“暮道长你呢？你又是哪一派系的？”
暮临朝：“无派系。”
白竹烟毫不意外，歪着头看他，“所以，你便是那寥寥无几的其中一位咯？”
“嗯。”暮临朝顿了顿，“也不能这么说。”
白竹烟：“为何？”
“我只用了十三年。”
白竹烟微怔，随即弯起嘴角轻哼道：“道长果然不是人。”
暮临朝轻笑：“师父说我灵骨天成，天生就该踏上仙途，所以我日夜修炼，进度自是比旁人快上许多。”
白竹烟紧紧盯着他，蓦地问道：“那你为何要修仙？”
暮临朝毫不迟疑：“证悟大道，以求长生。”
他语气轻淡，说得一本正经，白竹烟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信。”
“白日飞升，得道成仙，谁人不愿？”
白竹烟不修仙，不懂其他修士缘何入玄门，但她心中就是料定暮临朝会与旁人不同。
她说：“你才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暮临朝终于将目光从前方打斗中撤回，落在她的一双星眸上，“姑娘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白竹烟蓦然对上他平淡无波的眼神，双颊似乎又有些隐隐发热。
她微微掐着手心，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让我猜猜——你这人性情孤冷，又恬淡寡欲，断然不会为了自己长生而拼命修炼。所以你应该，是有想要保护的人，或是有必须提升修为才能完成的事，才会急着修习那四种功法。我说得对不对？”
暮临朝微微一顿，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看来我说对啦。”白竹烟跟着绕到他面前，颇为得意，“我姑且认为是第一种假设。那么你想保护的人，你护住了吗？”
暮临朝沉默良久，目光不知投向何方。
就在白竹烟以为他不打算再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开了口：“已经不需要了。我下山还是太晚了，不需要了。”
他语气分明还是那样平淡，白竹烟却听出了些许怅然的意味。
她本不该再于此事上纠缠，却仍是鬼迷心窍一般脱口问道：“那人……是女子吧？对你很重要？”
“嗯。”
白竹烟一愣，她突然就不想说话了，默默退回暮临朝身侧。
虽已大致猜出了答案，她心中却免不得仍是一阵酸涩。她莫名想起了羽夫人。
他说的那人，应该就是羽夫人吧。
若非出了变故，她那样端庄华贵的人，又怎会沦落至烟花之地？
不不不，暮临朝在云外山修炼十三年，又入世许久……如此说来，他上山时也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懂什么儿女之情？
难道自己想错了？
不对，该不会他和羽夫人还是青梅竹马吧？
白竹烟这么一想，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暗忖道：原来我早就输给凡人了啊……
见她突然没了声音，暮临朝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睑，看不出神情，却能看到微蹙的眉心。
暮临朝有些意外，不知她脑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但怎么看着……好像生气了？
莫名其妙。
远处源轸还在与虎妖拼杀，那虎妖心神已被魔息控制，但堕魔过程十分煎熬，难免顾此失彼。
纵使他身躯远高于源轸，身上也已被那小弟子的长剑划出数道伤痕。
虎啸声渐渐化为凄厉嘶嚎，源轸俯身一个横扫击在虎妖左膝，虎妖吃痛跪于地上。
而它所处之地，已是诛邪阵中。
与此同时，源轸迎风后退，长剑划地补齐最后一笔。而后将那长剑猛地掷入阵眼，倾注他残余灵力的长剑带起层层落叶，灵流瞬间铺满法阵。
灵光骤盛，诛邪阵已成。
瞬息间，那虎妖仿佛被数条锁链缚住，伏在灵光里痛苦挣扎，渐渐动弹不得，瘫在地上。
虎妖已伏，诛邪阵却仍在急速向外扩散，转眼就要铺在白竹烟三人脚下。
诛邪阵可诛妖鬼邪祟，尚未接触，白竹烟便觉得体内妖骨一阵剧痛，险些无力站稳，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暮临朝丢出一道灵力，将那诛邪阵眼处的长剑弹开，法阵骤然失效。
他回身瞥向身后的女子，见她惨白着脸，眼眸中浮现出少有的惊惧，不由出声问道：“你……”
“没事！”白竹烟赶忙说道，掐着手心强迫自己扬起嘴角，“没事。诛邪阵……果真名不虚传，第一次见到，有些吃惊。”
她的妖骨被那法阵余波震得生疼，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她想坐下来缓一缓，身子却不受控制僵在原地。
自己如今灵力尽失，无法抽出法障护身，仅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弟子使出的诛邪阵，竟都足以令她妖骨尽碎。
若非暮临朝及时毁去阵眼，自己怕是要如那虎妖一般化作一摊烂肉。
这就是仙与妖的差距么。
生来相克，不死不休。
若暮临朝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亲手对她布下此阵。到那时，又还有谁会来救她？母亲吗？她恐怕巴不得自己别再出现，又怎会为了她以身犯险。
她红了眼圈，身子微微颤抖，觉得自己有些可怜，还有些可笑。
她总是在奢求这些得不到的东西，真的太蠢了。
茶茶担忧地上前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白竹烟摇摇头。
暮临朝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说。
不过一个诛邪阵，还未碰到她，怎就吓哭了？
还真是娇弱，看来也难在人间搅起什么水花。
他径直走向不远处跌坐在地的小弟子，丢去一瓶聚灵丹。
源轸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作揖道：“多谢师兄。弟子愚钝，还是不知该如何收力……”
这小弟子的天赋在同辈中已属出众，然而到底经验不足，临场应对时便急于使出全力。
如今日这般毫无保留的打法，应付少量妖兽应该无虞，但若遇到兽潮，怕是须臾间就会将灵力耗尽。
暮临朝指尖在空中划过，那柄弹出数丈的长剑瞬时飞回源轸身边，“灵力收放有如呼吸吐纳，应是极致细微，舒缓绵长。不到万不得已，切忌大开大合。方才你最后一式，将一息之力注入阵眼已足够，你却倾注了十息不止。问题不在收放，而是在对妖物实力的判断上出了偏差。”
源轸听得十分认真，体悟片刻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多谢师兄指点！弟子明白了！”
他收起长剑，回头看了一眼那瘫在地上的虎妖，问道：“师兄，这妖兽该如何处置？”
虎妖魔息散尽，已然断了气，利爪消失，原本的兽首也化为人脸，只余一双兽耳，竟是个男子模样。
源轸奇道：“怎会如此？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暮临朝眉心微蹙：“是半妖。”
白竹烟方才被茶茶扶着坐在原地，闻言心中咯噔一声，立时硬撑着起身走过来。
她起初因那堕魔之气刺鼻，并未过多留意此妖长相，此时一看，竟不由心下一惊。
那男子身形魁梧，一双虎耳黑底白斑，不正是那日在鬼市遇见的半妖？
他不是想要隐去兽耳吗？知千百当时说的法子，似乎是让他剔除妖骨。
怎如今妖骨未除，竟还堕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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