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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 叶夫根尼


  叶夫根尼

  医院的实习总算告一段落,我又回到学校继续专业课程的学习,赶回校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糊涂虫阿芙罗拉是不是又吃坏肚子了。两周前趁着她去上课,突击检查她宿舍没收了一袋友谊牌干酪后,她的舍友克谢尼娅转告我,阿芙罗拉跟我之间已经没有友谊了。我才不怕呢,我跟她是在战火中缔结下的革命友情,不是她发脾气说断就能断的。

  说起来也真遗憾,一起在列宁格勒大包围的那么多日子,自己都只顾着躲避炮火和饥寒,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忽略了身边的美与心灵的救赎。还好,还不晚,阿芙罗拉仍然与我同在。

  “叶夫根尼,你可以帮我抄笔记吗?”克谢尼娅眨着长长的眼睫毛问我。

  “当然,只要你告诉我阿芙罗拉去哪儿了。”

  学校的共青团小礼堂被德语系包了,幸好有这个手懒的克谢尼娅带我进去。哇!刚刚从战争的血污与城市的废墟中逃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台上这些德语系的小布尔乔亚们,个个都打扮成中世纪的人物,男人们戴着夸张的假发,穿着可笑的白色长袜,女士们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鸡毛,大冷天故弄玄虚地摇着折扇。阿芙罗拉,优雅地盘着高髻,身着曳地的烟紫色露单肩长裙(有人插嘴说是窗帘布做的),静静地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头上一盏破灯闪两下又灭了然后再闪,好像在帮她拍照。

  我完全呆住了,我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美。炮火的硝烟,面庞上的泥土,饥饿时的狼狈与不堪,千人一面的军装,掩盖了多少真相。我听不太懂德语,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开腔就被笑了,其实我完全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不是那个睡美人,为什么我不能走上台去把她吻醒。

  次日我从高年级同学那儿借来一沓笔记交给线人克谢尼娅,她主动汇报说表演结束后她们在德国老师家里会餐了,阿芙罗拉吃了两盘熏肘子。我气极败坏地赶紧备好了胃药,带上个暖瓶去看她。还好,可能是克谢尼娅夸大了事实吧,阿芙罗拉没有躺在床上等我……我好像很邪恶……

  阿芙罗拉趴在窗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木马玩具兵在积雪的窗台上前摇后晃,原来她喜欢这个。趁她着了魔,我拿起一枝铅笔塞到玩具兵嘴里,喀一声扳动机关,咬下一段铅笔头。这个残暴的举动吓坏她了,她尖叫着夺回玩具兵跑走了。

  我好像办坏事了,于是赔了她一组椴木镶金套娃,这比古怪的玩具兵可爱多了吧。我还送了她一张柯涅楚克《前线》的话剧票,当然我没告诉她我也会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看。话剧开场了,她倒也没介意我坐在旁边,我保持着风度,安安静静陪她看完了整场戏。

  《前线》把我们带回了战场的记忆,大家都很感伤。一路走回学校,谢谢上天给我这个机会,天上飘起了雪,我撑起早就准备好的大伞,揽住她的肩,为她遮挡寒冷与路边的口哨。

  我真幸福。

  只是太静了,她一直都不说话。我问:“话剧好看吗?”

  阿芙罗拉低声说:“很好……”

  “遗憾的是,舞台不如列宁格勒国立歌舞剧院。”那是全苏联最好的剧院,莫斯科的土包子不会懂的。

  “嗯,我想念在列宁格勒的日子,对着波罗的海,沉浸在夏季的白夜中……那时真好,无忧无虑。”

  太好了,我也不喜欢莫斯科这个内陆城市,“毕业以后我们一起回列宁格勒。”

  我带着愉快的憧憬送她到了宿舍楼下,开门的大叔冲我竖了竖拇指。

  “再见宝贝。”

  她苦笑了一下,“叶夫根尼,”她用清冷的语声说:“我毕业后要回中国的。”

  “你有我,留在苏联,我会对你好。”

  “叶夫根尼,这不可能……”

  “你不用担心,苏中通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校党委不同意,我们就回军队,政委是好人……”天哪,我想得那么远,我一定疯了,我不管了,握着她的小手不放。

  “叶夫根尼,”她再次无情地躲闪,我不依不饶,用力把她拉回自己的怀抱,“我喜欢你,爱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捧起她的脸,亲了下去。这回她没有拒绝,任我亲着,只是瞪着眼睛,宣泄着悲伤。

  我泄气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是把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温驯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我的怀抱,说:“叶夫根尼,我心里有人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满是绝望,我不相信一个恋爱中的人会是这副表情,“是谁?尤金?谢廖沙?阿历克赛?你不用骗我,我看你跟他们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你谁也没爱上。就算你心里有人,我也可以把他赶跑。”我一口气坚定无畏地说着。

  她听了我的话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好的。”她说,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

  新年舞会上,阿芙罗拉再度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一样,几个围着她转的男生也直接就叫她娜塔莎,她无休止地跟不同系的各种男生,全都是高大英俊的,疯了似地转圈跳舞,拥抱,亲吻,我冲上前去,她也毫不介意地拼命拉着我满场飞,一直咯咯咯地笑。

  这不是我熟悉的阿芙罗拉,我的心好疼。依稀听到坐在下面的几个中国学生说了些很难听的话,这些中国人为什么不讲中文呢?这样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你不爱我也不怜悯我,

  莫非我不够英俊,

  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情-欲使你茫然失神。

  年轻多情的姑娘,

  对你,

  我既不鲁莽也不温存。

  请告诉我,

  你喜欢过多少人?

  记得多少人的手臂?

  多少人的嘴唇?

  谁说诗人都是空想家,不,他们从来都只无情地揭穿事实。我的心被叶赛宁的诗歌悲伤地说中了,我曾离她那么近,却又离她那么远。

  我黑暗地走出共青团小礼堂,新年的钟声在我身后敲响属于我的寂寞与痛苦。

  新年假期里学校冷冷清清,莫斯科本地同学回家了,列宁格勒同学会因为这一阵子活动太多太密,也歇了。我独自一人,缩在大衣里,漫无目的地搭上火车,随它载我去哪儿吧。火车行驶不久,在一个郊野小站临时停靠一分钟,我也就跟着下车,侧头却见另一节车厢下来的人群里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阿芙罗拉没戴帽子,穿着一件黑色及膝的呢子外套,光着两条惨白的小腿,顶着寒风,在雪地上失魂落魄地走着,完全没意识到我在后面盯梢,我也没想到自己也被人盯了梢。“进来,孩子。”路旁一座破败的小房子里忽然闪出一个长胡子老人,一把抓住我俩。

  他的黑帽黑袍使我认清了认清了形势,“不,我是预备党员,她是共青团员,我们不能……”

  “这里没有党员和团员,大家都是主的儿女。”修士嘟囔着,“斯大林不也是东正教中学的学生么?”

  老人温暖而苍老的手拉着我俩进了小教堂,天顶残了一半,墙上布满弹痕与窟窿,四壁反复重叠涂写着德文与俄文的标语,显示着这里曾遭战火的劫掠。东正教一直都是被苏维埃打压的对象,只在卫国战争期间稍稍解禁,如果他们能挺过战争的洗礼与要人命的严寒饥饿。

  我以为修士会唠唠叨叨地传教,没想到他只是找来一张破旧的毛织头巾,给阿芙罗拉围在头上,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脸,“多冷啊孩子。”他颤巍巍转过身去,“圣诞节快到了,能听我唱歌吗?”阿芙罗拉点了点头。

  没有琴,修士站在本该摆着琴的地方含糊地哦哦哼着,可能还夹杂着希腊语,并不在意我们听不听得懂。歌声是如此的单调悲苦,一如这漫长荒凉的寒冬。教堂里一排椅子也没有,而阿芙罗拉看上去太累太虚弱了,头颅轻轻向后一仰,我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我的心静了,有人为我祝福,有晨曦与我同在,我能站在她身后微微支撑着她。

  恩惠,怜悯,平安,还有爱,这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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