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我们
起初，是执掌王都治安要务的巡城御史密奏，称发现两名东垣细作的踪迹，几日监控之下，竟发现王城内中伤天女的流言蜚语源自这些细作有目的的散播。
再查下去，又发现东垣与叛军似有勾结，其同伙甚至渗透进宫中，将军情传回东垣，再绕道发往西北。
待得顺藤摸瓜，将王都内外三个细作窝点一锅端掉后，又审出不少骇人听闻的信息，其中一桩便是这群人已施行过一次针对天女的刺杀，并栽赃于华粼使臣，幸而大学士文清辉舍身相救，才保下天女性命，不曾掀起更大波澜。
而如今散布谣言，乃是要借西黔人自己的手害死正在为西北将士虔诚祈福、无暇他顾的护国天女。
这一次，他们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证据确凿，大殿里一片死寂。有十余官员忆起自己先前的谏言，止不住冷汗直冒、摇摇欲坠。
谣言的源头是别国细作和西北叛军，那轻易相信谣言、并极力劝谏君王的他们岂非立场可疑？
从头到尾，一国之君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想必早已清楚前因后果。
一共十二名细作在讯问当中死了七人，剩余五人即日押往闹市斩首示众，缘由通报全国各州。
散朝时，一直没有多做评论的西黔王扔下一句“诸位爱卿可要看清前路，别又中了什么圈套”，有四五人当场软了膝盖，摊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寒风瑟瑟，天光微亮，朝议八成已经开始了。遥望王宫正殿的方向很够意思地同情了一下日日早起的乔天都，乔羽飞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双手，暴露在冷风中的皮肤顿时一阵麻痒。
“还是让卫大人再找几个人来吧，哪能脏了殿下的手！”
负责搅拌泥浆的卫东含怨瞅了拦在乔羽飞面前的佳弦一眼，难道他就适合做这种活计么？
身后传来同样小声的回应：“可我信任的，只有你们几个。”
这句话落音，佳弦顿时不再出声，在场数人都清楚，他们正在经手制作的，是赢取西北之战的秘密武器。
自与乔天都定下“六日之约”后，头两日，乔羽飞令五名匠人全力制作弹药外壳，再令机技司准备原料、天平、砝码、推车、模具等物，憩霞殿则备了大量碗碟托盘、头巾围裙。
在第三日清晨，乔羽飞换上宫女装束，与卫东、月华并其余四人，一起来到宫中专辟的院落，墙外禁卫把守森严，墙内则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十二个劳力皆以头巾包发覆面，身穿围裙，从头到脚半点金属器物都不敢留，连头顶的发簪都换成了竹木制品。
靠近东边院墙的一侧，卫东和泥，两名匠人用模具制作半球形的弹壳，一名匠人用拖车将封好的模具运往通风处摆放、阴干，并将已经晾干的弹壳脱模。
沿着东边院墙，月华在为前两日晾好的弹壳内侧涂蜡防潮。正殿廊下，佳弦、佳韵、佳音分别用天平称量硝石、硫磺、炭粉，装入托盘上摆好的一个个碟子里，每装好一个托盘，再送到佳期面前，由佳期将三种粉末每种一碟填入弹壳、搅拌均匀、抹平表面以蜡纸覆盖。另一半弹壳则在西墙那里由乔羽飞填满易燃的木屑棉絮，最终由剩余的工匠将填充物不同的两个半球合起泥封，加装引线。
一枚硫磺弹，至少经十人之手方能完成。看似比十人同时独立制作繁琐许多，但随着乔羽飞他们逐渐上手，制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步装引线的两名匠人原本闲得发慌，到头来身边却积了一堆填好的弹壳，纵使干到汗流侠背数目也没能明显减少，心下不由为这般惊人的工效骇然。
调度工作自然由乔羽飞负责，她隔段时间便要起身看看各处进展，若有进展慢到影响下一工序的，便会从随后的工序中抽人补充帮忙，待进度快了再放人回去。因而工序虽多，却少有忙闲差异极大、导致流程中断的时候。
此番精巧的人力调配，堪称世所罕见。
离天黑尚有大半个时辰，花费两天时间准备的弹壳已经用了个精光，所幸模具足够，乔羽飞干脆招呼所有人都来挖泥做弹壳，自己一挽衣袖带头填起模具来，直看得匠人们钦佩不已、月华她们暗自皱眉却又无比骄傲。
天色渐暗，佳期接连清点了两遍，报上了完成品的数目。
一百五十三枚。差不多是五名纯熟的工匠苦干三天的成果。
这个结果，比预计的还好得多！
匠人们纷纷扯下头巾，击掌欢呼，佳期她们虽然碍于宫规顾忌言行，可也止不住笑意盈盈。唯有乔羽飞尚未反应过来，愣愣地放下舀泥的木勺，顺手抹掉了额头的薄汗，没察觉在玉色肌肤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泥污。
喜悦之余，这一幕只落入了月华眼中，她隔着数人抿唇一笑，正要端了水盆上前，不曾想坐在乔羽飞对面的一个年轻匠人手忙脚乱地比划几下，红着脸将解下的头巾递了过去，而自家殿下不知是不是累晕了头，竟然没有迟疑地伸手去接。
殿殿、殿下，来历不明的男人的东西怎么可以碰啊——
月华飞快地冲上前阻拦，但有人先行一步将乔羽飞从板凳上“拎”了起来，拖到一边。
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稀稀落落跪倒一片，少年神色自若地掏出锦帕为乔羽飞擦净脸和手，含笑的声音格外清晰：“走吧，用晚膳去。”
是日之后，先前非议天女的官员们战战兢兢地上本请罪，虽然国君已发话战事为重，不予追究，但他们行事从此小心许多，再不敢在朝堂上妄加议论，只是埋头履行本职，诸项国事推行因此顺利不少。
细作处死、公告贴出后，王都内外关于天女的谣言渐渐平息。但又有不知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国君陛下迷上了一名服侍天女的宫娥，让街头巷尾的闲人们颇为津津乐道了一阵。
不知为何突然充盈起来的国库，由昔日武安公麾下佑安将军护送运往前线的神秘车队，始终没有任何动作的东境……
遥远的西北，战况逐渐发生改变。
再有新的消息传来，是初雪降临的时候。
叛军与乌迟国军联手了。
书房之中，因为天阴将雪的关系，额外添了两个炭盆，因此尽管殿外寒风萧瑟，室内却温暖如春。
乔羽飞仅着薄衣，跪在整幅白纸上提笔蘸墨细细描绘，在她膝下，全凭记忆绘出的世界地图已经初现轮廓。
彩票一事已经证明，要充盈国库，增强国力，发展跨国贸易是必要的，她能做的，不过是将世界地图粗略地画出来，至于细节的准确度，唯有让实地走过的人去测量修正了。
“马来西亚和印尼谁大谁小来着……”
她停笔思索的时候，没留神笔尖浓墨滴在衣摆上晕了开来，连垂在腰间的鸳鸯玉佩绳结也沾了墨迹，衬在原本的水蓝色上十分突兀。
边上研墨的佳韵看见，提议道：“这福寿结的颜色适合夏日佩戴，如今早已入冬，不如趁机重打一条红的配那块玉更有喜气。”
“好，不过旧的绳结拆了以后洗洗干净，还是留着吧。”
得了乔羽飞同意，佳韵立时选了新的丝绦回来，拖过绣墩坐下，将旧绳结放在膝头从下往上仔细解开，解到一小半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乔羽飞闻声回头：“怎么了？”
佳韵拆下装饰在绳结下端的一枚小些的玉制配件，举到乔羽飞面前：“殿下，竟然是一枚玉珏。”
乔羽飞茫然地盯着那枚有一小道缺口、并不完整的玉环，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重点：“有什么问题么？”
佳韵也是一脸困惑：“玉珏一般作为女儿家的耳饰，总是成对使用，若是单个赠人，则有‘诀别’、‘断绝关系’之意，怎会在络子里编进它呢？”
右眼皮无端跳了两下，乔羽飞压下心中的不安，告诉佳韵无需介意。
然而当晚，她就自乔天都口中听到了西北刚刚传回的消息。
从指尖传来的颤抖传遍全身，她却不知，发抖的是自己，还是对方。
自少年将最新的急报内容告知她后，空荡荡的殿内，他们二人就一直沉默以对，后来，不知是谁握住了谁的手，同样冰冷的体温，谁都无法温暖谁，但也不愿松手，以免失去这份仅剩的依靠。
窗外初雪飘落，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出满园银辉。
到底还是少年率先恢复镇定：“羽飞，你依然相信王兄么？”
一句话惊醒了迷思中的人，她望向眼前的少年，他必须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一个怀疑遭到兄长背叛的弟弟。
“是，陛下也要相信自己。”她一边安抚对方，一边说服自己，“而且，这是几天前的情报，到底是何情形还未可知。”
少年闻言苦笑：“消息并非来自边境，而是由乌迟宫廷辗转传回，说不准叛军与乌迟边境军早已结盟，是以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起兵。”
前思后想，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情形。
少年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刺入掌心：“西黔两百年基业，决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乔羽飞无言良久，生平第一次觉得开口如此沉重，末了，她牵起少年的拳头，轻轻掰开，语气异常肯定。
“天都，有杀手锏在，我们不会输的。”
少年定定看着她，直看到眸色重新染上暖意，才重重点头。
除了使用杀手锏外，据此前的情报，乌迟几位王子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个个对王位垂涎许久，私下动作不断，边境军效忠之人各有不同，大学士文清辉连同知闻司数人据此情报一起献策，向国君进言使计离间。
通过行知院日渐高效的运作，军情一日五报源源不绝送入天命城。常常头封情报才交到知闻司的司监手上，下一匹传信的快马已经冲进了王都城门。
憩霞殿最得力的五名宫女也如同信使一般，总有一人在光昭殿外等待，或是往返传信。
护国天女夜夜自梦中惊醒，的亏身边的人细心照顾，才没有憔悴得太过明显。
在距离新年仅剩十日的时候，终于有捷报传来——
叛军平定，外患解除，王师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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