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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宁瑞


  春夜里露水浓重,一粒粒夜露在寒意里积起浓郁的愁思,终于不堪重负自枝叶上滚滚没入泥壤。无声无息地消泯,好似汹涌而来的命运,既无处可躲,亦无处可逃。

  明日,终于到了六公主大婚之日。宁瑞拿起楠木梳,耐心又细致地轻轻梳起自己的长发。梳齿自长发中滑落,似指尖掠过水面。月下那一头青丝捧在手上,清清凉凉地发着淡淡的银色流光。十六岁,一个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即便素衣麻吕也掩盖不住的芳华之年,她的人生本该在这个年纪里盛放出最璀璨的光辉,可是……她只是一个影,光华于她是仰慕一生却不得碰触的奢侈。

  六岁的那一年,宁瑞应召进宫。那一年宫里发生了很多大事,陛下最宠幸的小皇子恢复了女儿身份,并与重臣之子立下婚约,太子逐步入政,从实质上立稳了储君之位,而朝堂中的势力则因为暮丞相的晋升而发生了撼动,昔年一家独大的成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盛世的太平,人心的浮动,如一汪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潮。然而这一切都与六岁的宁瑞无关。

  她站在高大恢弘的宫殿前张大了嘴巴,难以想象柱梁可以这么高,高得几乎入了云霄。宫城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大得无边无际,如果这里是一片大海,那么把她扔进去无疑很快就会被吞没得无影无踪。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开始适应这份过于空旷的世界,因为她知道她必须适应,从这一日起她的一生都将奉献在这里,直到她死去。

  大尚宫亲自挑选了十五个同龄的女孩,宁瑞就在其中之一。她们每天居住在一起接受着严苛的训练,宫里有很多规矩,不论那些条条框框是否合理,她们在课堂上所学的第一条就是服从。

  大尚宫的严厉宫内闻名,不管这些女孩是不是初次进宫,不管她们在进宫之前是何等身份,在她的面前,她们一视同仁,都是卑微的下人。而她的戒鞭也会一视同仁劈落在每一个雪白柔嫩的身体上。宁瑞与其她姑娘们一样,受尽了屈打与体罚。

  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姑娘们都在床褥里偷偷地哭,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进宫之前,每个人都怀着惊讶与恐慌,甚至还有一些激动。然而进宫之后,她们剩下的只有绝望。明月的银辉洒在宁瑞床前,于黑夜里盛放的凄惨白光伴随她一夜夜的噩梦。无数次萌生出的逃跑念头,都在这毫无温度的月华中冷透了希望。渐渐地,夜里的哭泣声也轻了下来。

  夜半时分,宁瑞一觉醒来,惊觉身边的人已变得冰凉。

  日子一天天变得更为难熬,她发现她不仅要忍受白日里身体上的折磨,还有耐住夜里黑暗的恐惧。她不知道当明日的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又有谁会离开这里,被白月的银辉夺去了灵魂,永远地离开这朝阳。那个人或许是今天帮过她的伙伴,或许是连名字都还没记住的人,或许,是她自己。

  唯一能得救的方法,就是服从——并将它做到最好。

  大尚宫是个赏罚分明的老师,只要达到她的要求便可逃过戒鞭的训诫,也意味着逃过死神追逐的脚步。然而这并不容易,学习规矩,需要的不仅仅是头脑,有时还需要天分。

  宁瑞渐渐发觉大尚宫后续指点的要求与她最初学到的宫中规矩相互悖驳,她所学会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服从,然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却在她心里日渐扎了根。尚宫姑姑所教授的一言一行都遵循着某种道理,但这种道理并不在明面上。她曾偷偷地与同伴提起此事,可得来的答案除了哭泣就是委屈。

  她们所需要做的只有服从,至于“为什么”,她们早就没有了这种权利。

  宁瑞一度以为是自己仍然没有死心之故,在这宫里拥有自己的思想是一个危险的隐患,然而悖驳之处却随着与日俱增的累加而凸显了出来。同样的应对放在这里是对的,放在那里就是错的,宁瑞已经不能再装作只是大尚宫的一时失误。戒鞭无情抽打在她尚未长开的身体上,旧伤痕还未褪疤,新伤便再次撕裂了肌肤,宁瑞蜷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号,哭得哑了声都不敢昏厥过去。她怕这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这段时期的惴惴不安与小心翼翼是宁瑞毕生难忘的梦靥,甚至比初进宫时还要诚惶诚恐,至少那时她们还拥有无知者的无畏。随着悖驳不断重复的发生,规律也在逐渐清晰了起来。宁瑞始终坚信大尚宫的英明,就像理想一样矢志不渝。如果她不信任大尚宫,那么大尚宫也不会信任她;而大尚宫不信任她,就意味着她的人生就已走到了尽头。

  六岁,才六年而已。六岁的宁瑞只能将大尚宫当作母亲,当作前辈,当作神明。她不仅要对神明提出的要求绝对服从,更要能清楚地揣摩神明未提及的需求。在宫里拥有自己的思想是一个危险的隐患,但没有一丝自己的思想更是危险的现实。每一个人都能取代她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呢?

  对每一个人都是对的规矩,为什么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就是错的呢……如果她想不通这个节,那么她将跟她那剩下的十三个伙伴一样沦为随时可被替代的奴隶,在某个月华盛放的夜里悄然断了气息。

  她不要!

  能给予她希望的人只有大尚宫,能告诉她“你的确和别人不一样”的也只有大尚宫。当宁瑞明白了这一点后,她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这悖驳绝对不是她多心,它真的存在,那么鲜明而不容忽视。它被一天天地放大出来,甚至开始掩盖了前面的光华。

  当大家终于发觉不对劲时,宁瑞已经能够应对自如了。而大尚宫,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那一日,大尚宫检视了一遍她们数月来学习的成果后,勉强感到满意。她将她们召集起来,告诉她们一个郑重的消息——陛下要召见她们。

  姑娘们都吓呆了,她们都只是六岁的孩童,但这数月来刻骨铭心的教诲里,她们深刻地明白“陛下”这个词所代表的地位。那才是真正的神,甚至连大尚宫都不得违背的神明之主。

  惶恐与激动,这两个同时代表噩梦的心情再一次笼罩了她们。

  金銮宝殿的光辉是温暖的光,比之清冷的月华要令人安心。与宁瑞想象中全然不同,陛下看上去也如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般温暖。但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明明那么近,却仿佛远在天边,让人不敢抬头与之直视,而又在心底涌起无限的遐想。

  大尚宫毕恭毕敬地垂下她高傲的头,向陛下汇报她们的学习成果。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即使再不经事,也都感受到了大殿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不仅她们,就连大尚宫也一样。

  宁瑞屏息静气地等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就像在等待着一声生与死的判决。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喊响彻在大殿里,将这份沉重到近乎压抑的氛围搅得粉粹。

  “父皇!”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护卫们都拦不住她,纷纷被她赶到了门外。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一双水雾迷蒙似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在一身华丽的锦袍映衬下,将她的容颜照得发亮。

  陛下在看到她的瞬间沉郁的容颜上褪去了严色,他笑起来,连唇上的胡须也跟着翘起:“瑾儿,父皇说过多少次,这里不能随便闯。”他说着责备的话,脸上眼里却漾满了宠溺的笑容,“过来吧,到父皇身边来。”

  父亲……大概就是这样吧。宁瑞痴痴地想。

  少女提起曳地的裙摆,神采飞扬的笑容就像雷雨过后最明媚的彩虹,耀眼得,近乎刺人双目——她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与她们同年,却全然不曾同命。她的人生就似挂在天边的太阳,万众敬仰,璀璨而夺目,而她却只能屈居于明月惨白的牢狱中,怀着绝望奢求飘渺的希望。

  当她华美的锦袍与琳琅的发饰与宁瑞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宁瑞忽然明白了自己脚下究竟踏在哪一条道路上。她转脸看向大尚宫,身体却在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中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直到十年后她都没有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替那个令她艳羡,甚至嫉妒的少女挡住了灾祸。

  那种本能究竟是她日复一日所接受的护主教育,还是一心想要求证自己的推测,乃至对自己的推测实现最合时宜的邀宠……她已无法揣摩当时的自己。

  得意忘形的小公主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从前往慈父膝下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宁瑞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她,额角正磕在木梯一角,顿时鲜血横流。

  大殿里一片惊呼,陛下大步走下来,宽大的手掌将爱女拥在怀中,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少女。两个宫女上前用手绢捂住宁瑞的额头,将她扶了下来。

  大尚宫连忙上前慰问道:“公主金体可无恙?”

  那少女窝在父亲怀里,漂亮的眼珠转了转,对着宁瑞扬扬下巴:“我又没事,你看看她吧。”

  大尚宫柔声笑道:“公主无恙便好,您还不习惯罗裙,可不能再这般冒失。您若有一丝闪失,奴婢万死都担待不起啊。”

  少女厌烦地瞪了她一眼,肆无忌惮地表露内心的不满。陛下哈哈大笑,将她娇小的身子抱得更紧,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再掉下去似的。安抚好心爱的女儿,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将视线投向宁瑞,他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她,大尚宫便心领神会欠身道:“必不负陛下所望。”

  宁瑞猜不透这无声的命令里又包含了多少不讲情面的期许,她只是知道,平日里不苟言笑、面若寒霜的大尚宫,今天对她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她本是个很美的女人,优雅又动人,这样昙花一现的笑容深深刻在宁瑞的脑海里,如化开了的冰面,让她日以继夜的痛苦都在此刻得到了安慰。

  面圣之后,宁瑞终于从大尚宫口中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使命。那个在陛下面前承欢膝下的少女就是她们今后的主人,她要用她的全部生命去尽心尽力服侍于她,容不得一点的差错。

  如果那个少女是光,那么她就是影。她必须无时不刻不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打点她一切起居,在她迷茫的时候指点她前进的道路,并在她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像一个影子,躲藏在她华丽的身影背后,默默成就她的光辉。

  “你叫什么名字。”大尚宫问。

  她不敢抬头瞻仰那张高高在上的容颜,惴惴地回答:“回姑姑,我、我没有名字……”

  大尚宫挑起眉梢,纤长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抬起她的脸微笑道:“从今日起,你就叫宁瑞。陛下将赐给你十年的机会,让你好好服侍六公主。如果你不负圣望完成这个任务,那么十年后,你将得到陛下丰厚的赏赐,并允许你离宫过上无尽优越的生活——但这十年间,你不能再有自己的私心,你要忘记自己,将你全部的精力与能力都奉献给你的主人。你要想她所想,求她所求,解她所难,排她所忧。”

  大尚宫温柔而严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你做不到,会有别人来替代你。如果你做不到最好,这份殊荣就会转给能做到最好的人。你能明白吗,宁瑞——你,能做到吗?”

  宁瑞毅然仰起脸,迎着大尚宫美丽而镇静的双眸,一口应道:“我能!”

  大尚宫凝着她,仿佛要在她清亮的瞳中揪出任何的一丝恐惧。宁瑞屏住呼吸,勇敢地迎视她,逼迫自己不得有丝毫胆怯。

  须臾,大尚宫微笑起来,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宁瑞保持齐平,素白的手轻轻抚摸着宁瑞的脸颊,眼里满是期许:“好,宁瑞。姑姑知道你一定可以,你也一直没有让姑姑失望。”

  宁瑞深深望着她松了一口气,她鼓起勇气握住大尚宫的手,贪恋地抓住她手心里的温暖,眼泪不觉自眶中簌簌地滚落。

  是的,姑姑……你也没有让我失望……

  十年,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并没有多少概念。但十年却是宁瑞看到希望的距离,这希望不再遥遥无期,一旦加上一个年限就仿佛触手可及。但她若抓不住这十年,就要赔上一辈子的光阴去弥补,这种下场,可就太凄惨了……

  凄惨。

  这是六岁的时候,宁瑞如此形容自己功败垂成后的下场。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凄惨这个词却用不到她的身上。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屋舍,直望着寝殿的方向。苍白的月辉十年如一日,它曾在她床头铺下一夜的噩梦,而今也在那栋空洞的殿宇里洒下了彻骨的孤独与清冷,早已将昔日那身璀璨的光辉消磨殆尽。

  宁瑞终于醒觉,原来她们是一样的,谁也不是生来就该成为光和影。当那个身披华服的少女在她生命里盛放的时候,她唯有悄然地成为无人注目的影子,可这十年间,她却在此消彼长地消磨着那个少女的光芒,直到她光芒燃尽,黯然失色,却是她迎来光辉的时刻。

  这是命运给予宁瑞的补偿,她没什么好愧疚的,也不该有什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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