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还债

　　白月一直以为万里枯在这里施了法术，所以这里的气候比外面要更温和些，冬暖夏凉。没想到才刚走到吊桥便大汗直冒，热得都要吐出舌头来。

　　越往里走，心里越是七上八下，万一他不在呢……不可能，既然独眼儿已经算出来了，他就一定是在的。

　　刚才经过树林时白月就已经注意到了，在躁动的夏日里，这里显得格外安静。她忽的想起了夜九的话，万里枯现在的状况应该奇差无比，甚至没有完整的一天时间是清醒的。

　　慢慢推开草屋的门，没见到任何人。白月朝里走去，瞧见万里枯睡在床上，脸色苍白，眼圈发红，下巴上布满青色胡渣，有些狼狈。

　　定然是那□□的作用。

　　她坐到床边，伸手抚上他的脸，猛然被他抓住。他没有睁开眼，只是迷迷糊糊地问：“神界……灭了吗？”

　　听得白月一阵心酸，她俯身在他耳边哽咽道：“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没死……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

　　万里枯安静下来，却仍抓着她的手腕，只是更用力了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他慢慢睁开血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从眼前溜走。那双浑浊的眼中出现短暂的清明：“你……”他坐起身，一把搂住白月，深深地吸气，随即痛苦道：“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

　　白月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那么多世的纠缠，他已然成为她心中的烙印。

　　一旁地汶浦看得不明不白：“哪有一见面就让人家去死的？哎，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这般奇怪……”

　　独眼儿瞪他一眼：“沉默是金。”

　　南雁归正好从外面进来，手里的药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乌黑药汁四溅，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小月月？”

　　汶浦摸摸脑袋：“得，又来一个。”

　　独眼儿拦下欲走近的南雁归，使了个眼色：“先让他们叙叙旧吧。”

　　许久之后，白月直起身子，泪眼婆娑地捧住万里枯的脸：“有件事你必须知道。对你来说，可能是个打击。可无论心里多痛，你都要保持清醒，一直听下去，绝对不能逃避。我希望你能看开，在你释怀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说完她握着万里枯的双手，朝他手心注入一股力量，至少能够让他保持一阵儿的清醒。

　　独眼儿向前跨出一步：“魔君大人，是否还记得小人？”

　　万里枯神情变得更加激动，一眨眼便立到地上，捏住了他的脖子。白月连忙抓住万里枯的手臂：“先听他说出一切。”

　　万里枯看她一眼，慢慢松开了手。独眼儿咳嗽一会儿，朝外探出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需要与魔君单独谈谈。”

　　万里枯干脆地随他向江边走去。白月与汶浦还有南雁归则留在了草屋内。

　　南雁归兴奋地拉起白月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通，迷惑道：“怎么会，我亲眼瞧见你落进火里的……还真是奇了，你非但没死，怎么连疤痕都没啦。”

　　汶浦神气活现道：“当然喽，她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被火烧过都死不了的！”就好像被火烧过又活过来的是自己一样。

　　白月苦笑：“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总之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我得以重新生出血肉，只不过用了六年时间。这六年一直沉睡不醒，外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又正色道：“我之前去过百叶家，正好撞见百叶问日和夜九密谋。他们给的药是□□，万万不可再吃下去，会丧失心智！”

　　南雁归神色黯然：“他何尝不知，我又何尝没劝过他，可是他不听。每每服下，他便能抛开一切烦恼，获得快乐。小月月，你能想象吗，到底是怎样的痛苦，会使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服下□□，只为得到短暂的解脱。”他长叹一声：“太晚了，你回来的太晚了。自从你被处决后，他变得极度消沉，对什么都没了兴趣，终日与酒为伴。这几百年，我追随他左右，从没见过他这幅狼狈样子。他如果不是再也无法忍受，也不会想都不想就吞下夜九献来的药。已经用了四年，毒性深入，心智已被残去大半，没有救了。”

　　白月拉住他的手臂：“怎么会没有救呢！世上灵丹妙药这么多，对了，去找崇德大君，他一定有办法……”

　　南雁归无奈地看向她：“百叶问日和夜九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既然做了，就不会留下余地！我寻遍六界，都未找到解救之法。”

　　白月的手无力落下，她慌张地后退几步：“我不信，你这么爱骗人，一定在骗我，骗子！骗子！”

　　南雁归眼中哀恸：“我也希望自己在骗你。小月月，没有解了，真的没有了。”

　　汶浦摸摸脑袋：“又死不了，不就是失去心智嘛。”见两个人神色愈发哀戚，立刻噤了声。

　　万年累积的功力是何等可怕，一旦失控，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而万里枯则会成为行尸走肉，如同野兽般失去自我。

　　*

　　东边涌上一层黑云，没过多久便稀里哗啦冲下暴雨来。独眼儿湿漉漉地走回来，毫发无损，却不见万里枯。

　　白月心急火燎地要出去，独眼儿递过之前准备好的伞，她接过伞便朝树林那边奔。狂风骤雨，吹得人睁不开眼。

　　远远地瞧见，万里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衣袂飘飘，头发散乱，狼狈地贴着面颊。

　　白月撑着伞慢慢走近，他却好似全无感觉，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眼里只有无限的空洞拓展开来。伞将他们与雨幕隔开，白月撑着伞安静等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

　　雨过天晴，她始终为他撑着这把伞。

　　白月知道，他一直清醒着，万年的忍耐、等待、期盼、追逐此刻全然失去了意义，甚至变得荒谬。这个事实本身比世间任何的疼痛都更要刻骨。

　　白月悄然握住他冰凉的手，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了些反应。

　　白月柔声道：“这次换我来为你遮风挡雨。”

　　夜幕低垂，他极平缓地看向她，悲怆地勾起嘴角：“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可以原谅她不爱我，却不能原谅她欺骗我。”他转身向后走去，白月小心翼翼地跟着，来到树林里的一片开阔地方，星光洒落在几个坟茔上。

　　万里枯停下来，将目光投向坟地：“每一次我杀了你，都把你的尸体埋在这里。”

　　要是有人三更半夜指着一片荒凉的坟地，说里面葬的全是你，绝对是件惊悚的事。

　　而白月却是满心悲伤，与其说他埋葬的是她，倒不如说他埋葬的是自己的执念。

　　万里枯痛苦地嚎叫起来：“一万年！你如何狠得下心来！”这话是在说与湘潇王听。他一拳一拳打在坟茔上，泥土崩塌，里面的尸体早已腐坏消亡，化为一抔土。打累了，他跌坐在污泥中，狂肆地大笑：“你还是爱了我的！我赢了！”转瞬又看着自己的手，失神地呢喃：“不，我杀了你，你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种贯穿万年的绝望，是白月倾尽一生也无法懂得的。

　　渐渐的，他的眼睛失去焦距，染上疯狂，他调转视线，看向白月，蹭的立起身，朝她冲过来，发起猛烈攻击。白月心下一惊，知道他已是理智尽消，凭借嗜血的本能行动着。她后退几步，只守不攻，刚开始还悠着劲儿，几招过后便发现自己要想抵抗非尽全力不可。

　　山林震动，飞鸟四散，白月不断喊着万里枯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一点儿理智，却是徒然。打来打去，她生出疲惫。万里枯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力道丝毫不减。

　　难怪他们说他会精疲力竭而亡。

　　终究是黑莲更胜一筹，白月情急之下发了狠，汇聚全身力量推出一掌，万里枯被打得退后几步，随即便不省人事。

　　*

　　百叶问日指着空了一大片的架子，气急败坏道：“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一群族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为首的解释道：“我们也是今天才发现宝物少了……”

　　百叶问日闻言怒气更盛：“一群废物！派你们守在这里，居然等少了这么多的时候才发现！要是我不来，是不是非得等这一架子的东西给人搬空了，你们才知道！”

　　其中一个忍不住辩解道：“您只让我们守在外边，里面只有您自己进的来，我们又如何能知道宝物多了少了的。”

　　“好，好……”百叶问日怒极反笑，顺手抄起一块奇石，朝发言者扔过去。奇石砸中他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百叶问日眯起眼睛：“来人，把这群玩忽职守的东西全部给我杖毙！能这般悄无声息地行窃，必定是个内贼。从今天开始，彻查一族上下，非要把这贼给我揪出来不解。”

　　旁听的护卫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替其他人求情：“族长，他们玩忽职守是有错，可罪不至死。请您望在他们多年来辛勤守护百叶一族，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他们一命，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百叶问日冷哼一声：“守都守不住，我难不成还要指望着他们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你要再求情，就陪着他们一起去死吧！”

　　护卫长不再说话，神情凝重地垂下脑袋。众人皆是瑟瑟发抖，连哭带嚎，全然没了神族的威严。

　　一棍棍落下，引出接连不断的凄厉嚎叫。

　　游龙廊下护卫长沉默伫立，眉头紧锁，盯着奄奄一息的族人们。奉照自后方慢慢走来，叹息一声。护卫长扭头一看，与他对视一眼，眼中饱含无奈。

　　护卫长调转视线，握紧拳头慨叹道：“族长这脾气可真是越来越了不得了，好歹是为百叶家尽心尽力这么多年的……”

　　“今日境遇悲惨的是他们，明日便可是你和我，”奉照忙不迭地打断，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万事小心为上。”

　　护卫长听得更加悲愤，一拳砸在红柱上：“这些年我们抛弃尊严，对着妖魔卑躬屈膝，替他做了多少昧心事，到头来他一个不顺心，就像捻死蚂蚁一样将我们捻死。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奉照跟着叹了一声：“这些话和我说说就算了。为今之计只有忍耐。”

　　护卫长又发了好一通牢骚，将百叶问日如何的吝啬，如何的霸道一股脑倾诉出来，末了看着奉照：“他怎么对你的，我们大家伙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有满腹的委屈不敢说，谁又敢为你说一句话呢？”

　　奉照斜倚在红柱上，神色晦暗，望向受刑的人：“至少比他们要强一些。”

　　百叶问日认定族里出了内贼，下令彻查。这一搜，搜得百叶一族人心惶惶，隔三差五便揪出一个来处死。但凡屋子里私藏着些名贵东西的人，都难逃厄运。

　　底下不满的声音四起，终究也传不到百叶问日耳边。在奉照的暗中鼓动下，这些声音形成了一个浪潮，有愈发汹涌之势。

　　独眼儿收到信函时，白月正守在万里枯床边。由于他一醒来便要发疯，他们不得不用锁链将他缚在床上。白月将手指按在万里枯的眉心，试图舒缓他紧锁的眉头。

　　南雁归默默走近，凝视良久：“他很痛苦。”

　　已经沦为一只野兽的万里枯没了尊严，即便在睡梦中也得不到喘息的机会。

　　那双紧闭的眼睛蓦地睁开，里面一片血红铺展开来，万里枯奋力挣扎着，意图冲破身上的禁锢，屡屡失败，愤怒地嚎叫起来。

　　他一把抓住白月的手，指甲深陷进她的皮肉中，拼尽最后一丝理智，断续道：“杀……杀了我。”随即又痛苦哀嚎一声，陷入疯狂之中。

　　南雁归递过止杀，幽幽道：“他早就把这东西从百叶问日手里取回来了。满足他的愿望吧，这是你欠他的。”

　　白月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点点星光映在江面，吊桥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她站在吊桥上，神色黯淡。

　　独眼儿慢慢走来，轻唤了声“主子”。

　　白月握紧绳索，眼眶湿润：“告诉我，他的结局是什么？”

　　“他的命道早已和您的紧密联系起来，从某种角度看，我们是一样的，都只不过为了您而存在。他的结局掌握在您的手中，只有透过您的命道才能知晓，”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叹了口气，“主子，六界之内的生灵，无一不可被我窥测。原先我还可以测测您的命道，只是最近，关于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就像之前您为我刺了自己一刀，我便没预料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什么都事先掌握了，活着就没意思了。”

　　夜风习习，独眼儿继续道：“也许，若是几世之前，您能够狠下心来，也许他就不用忍受这么多痛苦了。”

　　泪水滚落，白月脸上浮现痛苦神色：“为什么要是我？”

　　独眼儿惨淡一笑：“万年的纠缠啊，只怕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深的羁绊。我以为南雁归说的是对的，这是您欠下的债。”

　　白月咬紧牙关，半晌才出声：“让我静一静。”

　　一幕幕的过往从脑海中溜走，抓也抓不到，水一般静静流淌着。他的固执，他的痴心，他的期盼……那么浓烈炽热的情感，包裹住了她的每一世。时光飞逝，她不再是湘潇王，可他却还是紧抓不放手的万里枯。命运开了个最可悲的玩笑，禁锢了他生生世世。

　　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转眼间霞光万丈，白月回去时，万里枯又醒了过来，竭尽全力地嘶吼、挣扎。屋子里面就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南雁归留下的止杀。

　　白月拾起止杀，指尖颤抖，刀光一闪，锁链尽断。几乎是同时万里枯朝她扑来，满眼杀机，白月什么也做不了，就只是哀戚地注视着他。

　　就在要一掌拍在她的天灵盖之际，万里枯忽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松开手，止杀已然贯穿了他的心脏。

　　白月紧闭双眼，脸上血色尽失，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覆上自己面颊，一睁眼便瞧见万里枯灿烂的笑容。血色晕染开来，他倒在她的怀中，笑得酣畅淋漓，仿佛美梦成真。

　　“不要哭，”他眉眼柔和，把话说得有气无力，“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倒不敢相信了。只可惜，你不是她。”

　　很奇怪，虽然一直以来他总是以狂妄不羁的面目示人，白月却无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在万年风霜浸染之下温柔而痴情的他。

　　白月哽咽道：“她说过，不知美满便不知寂寞，遇着你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寂寞太久。你的草结，她编了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留给自己。她不是因为慈悲而不杀你，而是因为自己舍不得。”

　　“我当时如果能够少贪心一点，也许可以陪她走得更远的。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介意，她眼中的我与众生相同也好，不同也罢，能够陪在她身边，就已经很好了，该满足了。”万里枯眼中充满释然：“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嫉恨那狐狸得到你的爱，以替你解除雪败之毒为条件，要挟他毒害弓远雷。一旦他做了，你们之间便有了再也无法消去的隔阂。我知道，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甚至一度与我决裂，愿意放弃自己的复仇计划。他会答应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白月颤抖着，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感激。

　　万里枯长叹一声，故作轻松道：“丫头，我看那狐狸的确比我强上一小点儿，现在这罪责就由我替他揽下，你尽管去爱他好了。”

　　白月猛然抱紧他，贴在他的耳边呢喃：“以后换我来追寻你，总有一世我会还清欠你的债，等着我。”

　　万里枯微微睁大眼，眼里的震惊转瞬便被似水的温柔取代：“丫头，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以后每一世我都在手心烙一朵莲花，作为记号。你一定要来找我。”

　　白月不住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万里枯满意地闭上了眼，白月将脑袋埋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

　　独眼儿和汶浦躲在窗外，汶浦吸了两下鼻子：“奶奶的，奶奶的……”

　　独眼儿的目光渐渐飘远，落到透过门缝偷看的南雁归身上。感觉到被窥探，南雁归笑靥如花地扭过头来，伸了个懒腰，长长舒出一口气：“总算没白等几百年，终于等到他被人解决了。快哉，快哉！”

　　他大笑着走远，险些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摸了摸鼻子，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原来只要等得够久，总能遇上一个圆满的结果。

　　天高云淡，飞鸟相逐，南雁归仰望苍穹，眼角依稀有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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