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之日
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女孩儿的嘴。
女孩背过身，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我混蛋对不对！我是负心汉你又能将我怎么样！别以为——”
男人在门里面怒吼着。
女孩儿受了些惊吓，此时刚刚缓过神来。
面前人终于将手从女孩儿嘴前挪开，转而捂住自己的嘴。
【姐姐，爸爸妈妈在说什么……】
女孩儿张开嘴，无声地问。幼嫩的虎牙不时咬住嘴唇，微微有些刺痛。
听不懂。爸爸说得太快，自己只能听清几句……妈妈……妈妈说的又是什么呢，一点都听不懂。
【姐姐……】
见她没有回答，女孩儿又张开嘴，用口型示意着。
而面前的人，早已是泪如雨下。
【别听，小洛……别听……】
面前的姐姐哭着对她示意。
“走，小洛，我们去个别的地方，先离开这里好不好……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姐姐，洛羽念，双手从小女孩儿腋下抄过，环抱住女孩儿，一把将其抱起。
手在眼角擦两下。洛羽念用最小的声音对她说，全身都在发颤。
“姐姐，爸爸妈妈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姐姐能听懂么？姐姐……”
“别管他们，小洛……姐姐求你……别管好不好……”
洛羽念抱着洛川，冲到楼底下去。脚步踏在破烂木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身后，隐隐约约有“看看你生的那两个杂种！”……之类。
已经站到了楼下。洛羽念却还是感觉世界一片阴暗。充满潮湿与腐烂感觉的小巷，与贫民窟没什么两样。
就像是白板上的一抹污点一样。
洛羽念已经从免费派发的报纸上，从餐馆挂着的电视上，从街边社会青年的谈话里了解了这个世界……哪里都在搞建设，红红火火，像八月明媚阳光下的红莲，耀眼，炫目。
唯独这里，像是被遗弃的孤岛。
“姐姐？”
洛羽念正过身，看着被举起到与自己一样高的洛川。
小女孩儿脸上还带着稚嫩，对这个世界的懵懂无知，还有眼里透着的纯澈无瑕。
洛羽念脸上的泪差不多干了。
“来，小洛，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那天，九一年的夏季。很久很久之后，洛川再回忆时，只模模糊糊记得那年的三件事。
海湾战争。阿拉木图宣言。
以及，洛羽念脸上带着泪痕的笑容。
如带着露水的白莲，轻轻一碰，就碎了。
“去哪儿呢？”
洛川咬着手指问。
“去看鸽子，小洛见过鸽子吗？全身都是白的，跟小洛的牙齿一样白……”
“姐姐，为什么要拿小洛的牙打比方？”
洛羽念大概是拼了命的想找话题，忘了，洛川虽说小了点，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聪明。
就比如现在洛川脑上挂着黑线。小女孩儿，稚嫩了点儿，还是能听懂她说的话的。
“还有，姐姐有看过小洛的牙齿么？”
小洛挂在洛羽念背后，小脸埋在洛羽念的发梢里，问她。
“当然。”
“什么时候呢？”
小小的洛川不知道她们这是去哪儿，也不知道姐姐打算带自己在外面呆多长时间。
深呼吸一口，闻到的是洛羽念身上的清香，还有山林特有的气息。
猛地抬起头。
“小洛身上哪处是姐姐没看过的呢……到了，小洛，是不是很漂亮？”
洛羽念扭过头，看到洛川脸上呆呆的表情，心里满是愉悦。
她没回答洛川的那句。
哪处没有看过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每天晚上，夜深人静，趁着洛川睡着的时候打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端详那睡颜。
一开始只是静静看上两眼而已。慢慢，就忘了时间，有时发呆到天明，才猛地转醒；到最后，越来越不满足于只是远远观望，心里的空落，也变得越来越大。
洛羽念就像疯了一样。白天，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路边混子们打不完的架……还有小洛一天不长大就不得不一天天干下去的小偷小摸……
她快疯了。
只有到晚上，乖巧的小洛从学校回来，安详地睡在自己身边。
躁动的心总是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如果说洛羽念的世界是灰色的话，那么洛川的就像她的牙齿一样，奶白奶白的。
洛羽念能花半个小时，动作轻到几乎感觉不到，在洛川睡熟的时候掰开她的小嘴，然后花一个小时去巡视着里面，细数小洛到底长了多少颗牙。等得实在忍不住了，便轻轻俯下身子，吻上去。
“姐姐，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洛羽念回过神。小洛川呆滞着脸，问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姐姐你干嘛。”
被洛羽念捏了捏脸蛋，洛川很迅速地拍掉她的手，嘟起嘴念叨。
“……嘿，小洛，姐姐找的地方不错吧？”
她扶住洛川的两条细腿，让她坐到自己肩上，背着她找了一个开阔的地方，仰头看天。
“嗯。从来没见过呢。”
感受到后面脆生生的回答，洛羽念一咧嘴，手指向远方。
“小洛，看那边，没见过吧？山里人自己养的，大概是做信鸽用的。”
“的确很白呢。”
洛羽念偷偷地，莫名地笑了起来。
心情很好。
从来没这么好过。
“小洛知道么？鸽子是一种很痴情的动物，一旦选定了伴侣，便是一辈子不肯改变呢。”
洛羽念慢慢地说。
“姐姐，什么是痴情？”
小洛晃晃她，问。
洛羽念差点忘了，小洛大概还不到理解这些的年龄。
她想了想。
“痴情，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就想跟她过一辈子，这样吧……小洛，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嗯。”
小洛点了点头。
“小洛喜欢姐姐呢。所以小洛也要跟姐姐过一辈子。”
洛羽念身子一歪，笑得花枝乱颤。
“小洛，你真的明白么……不过这样也挺好呢。”
有些感慨。远方那成双成对的鸽子太耀眼，晃了她的心神。
“小洛，当真要跟姐姐过一辈子么？”
“嗯。”
小洛学着刚刚洛羽念对她那样，捏住洛羽念两边脸颊，往外拽。
“停停……小洛别使那么大劲好不好，有点疼……再胡闹姐姐生你的气了，再不理你了。”
话是这么说。可洛羽念脸上还是满满的笑，眼角弯成看不见的月牙。
“小洛要和姐姐过一辈子，小洛要像鸽子一样痴情……是痴情对么？姐姐？”
小洛喃喃说。
“对，小洛真乖……”
洛羽念轻快地回答她，直到一声枪响惊扰了山林，鸽子如潮水般哗啦啦散开，剩下呆愣愣的洛羽念。
视线凝固在场地中央。
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山野里，眼前一片翠绿。
低下头，洛羽念看见一抹白色。带着血红的白。
一只鸽子躺在血泊里。
“姐姐，为什么没过年也有人放炮仗？把鸽子都吓跑了……”
小洛嘟囔着嘴。
洛羽念没听见。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其实她们去的地方离家不远，只是以前一直没发现过。
浑浑噩噩回到那栋破旧的老屋。洛羽念一步一个台阶，踏上木板，回家。
楼梯嘎吱嘎吱响着。
她低下头找钥匙，半天，没找到。
小洛累了，从刚才起就安安静静地趴在洛羽念背上，像是睡着了。
洛羽念尽可能轻地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
心情总算轻松了下来。那两个所谓的亲人，大概是吵累了吧，厌烦了日复一日的争吵斗殴……
“——呀啊——————！！！”
浑身虚脱。
洛羽念跪倒在地上。
“嗯……姐姐？”
小洛揉揉眼。洛羽念刚才那声尖叫把她吵醒了。
“姐姐？”
话没说完，原本死了一样的洛羽念猛地向后跳起，将洛川震得眼前天旋地转。
洛川眼角带着泪花，彻底清醒，不明所以地看向洛羽念。
“……姐姐怎么了……”
洛羽念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的。
那是种见到地狱一样，扭曲了的恐惧。
洛羽念眼神空洞地跪坐着，将洛川死死捆在胸前，直到洛川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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