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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乐相知


离芳华县越远,天空越是万里澄碧,纤云不染。夹道又有桃杏含羞,和风送暖,端的是“夏早日初长,南风草木香”。

        大周偏远之地治安欠佳,滁州境外,偶有山贼白昼拦官道。因而自秀山出发时,三人跟了当地最大的镖局。

        为筹银钱交给镖头,两位曾在秀山胡同小巷转悠,终于锁定目标——一个强收保护费、调戏民女的地痞无赖。人家肿着脸哭诉素不相识、为何劫他时,江婳还抛了抛钱袋:“你品行差,抢起来没有心理负担。”

        镖局马车离城门不远处,姐妹俩先行下来。镖头催促再三,却见一男子身着松花云纹长袍,配以素白腰带,用新削木簪简单束住墨锦似的长发。

        “见、见鬼了,不是三个女人吗?”

        裴玄卿行至镖头身前,步伐沉稳,浅浅地点头谢过。马车帘开着,镖头瞥见软座上的衣裙,哪里还弄不清状况。只是,这郎君看着像……

        “铮铮铮——”

        走出几步,身后赫然响起刀出鞘的声音,镖头带人追上来团团围住。裴玄卿脚下挪了方寸,挡在她们身前,冷声道:“镖头,这是何意?”

        镖局众人像鬣狗围捕般,眼神中流露出贪婪的光;“快,去请守军过来。芳华县要抓的人,在盛京逮到,一样有赏!”

        一手下连连应和着跑开,江婳贴近,低声告饶:“裴大人,待会儿被抓,可否装作不认识,就说我和阿妁是被你欺骗的?”

        裴玄卿微微侧首,缄默不语算是应承。

        甲胄摩擦其徐如林,守军赶到,镖头谄笑着凑近,绝口不提被人当猴耍的事,只胡诌着“请君入瓮”,只想给官爷们效犬马之劳。

        这些地方通缉犯,盛京守军向来不屑参与捉拿,还嫌镖头给他们找活儿呢,便冷眼附和了几句。提督刚拿出镣子,呵斥:“转过来。”就对上厄命阎王眼里的肃杀之意,吓得瞠目结舌,镣子从手中滑落;“裴、裴、裴……”

        裴玄卿冷着脸:“呸什么,许提督,看见本官很晦气吗?”

        提督欲哭无泪,赶紧单膝扣地行礼;

        “不知裴大人驾临,小的眼拙,您、您赎罪。”

        转头,看着镖局众人恨得牙痒痒:“草莽刁民,胆敢诬告朝廷命官,全都拿下关进衙门大牢!”

        “罢了”,裴玄卿声音清脆:“他们也是受人蒙蔽,略施惩戒,打二十臀杖即可,不必关押。”

        略施惩戒?

        江婳啧啧摇头,二十臀杖下去,非得皮开肉绽。只不过稍起贪念,他便要打得人家不能坐卧,真是睚眦必报!以后切切记,莫要开罪他……

        镖局众人被夺了刀、扣了货,哭爹喊娘地求饶。江婳牵着妹妹,小心避开他们言辞过于激动喷出的口水,想跟在裴玄卿后头,蓦地被提督拦下:“你又是何人?”

        “他的救命恩人”还未出口,阎王爷就负手而立,面上闪过一丝狡黠,嘴里幽幽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你,你怎么!”江婳欲追上理论,明晃晃的刀横在前头,提督脸上横肉一抖:“再敢无礼,连你一起拿下。”

        锋刃寒凉,江婳只得憋着满腹的气,连连后退。

        还夸下海口,胡言什么帮她为父平冤,现在连银钱都不补偿,将两个弱女子扔在城外。混蛋、忘恩负义、白眼狼!

        脚边石子被她踢开三丈远,砸到树上“砰”地弹开,打着咕噜滚到裴玄卿身边。他背过身,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低声嘱咐提督:“貌美又有些性子,甚合本官心意……”

        夜凉如水,窗内烛光摇曳,窗外月明星稀。

        朱漆梁上,高悬金底牌匾,榜书擘窠大字“中正仁和”。一內监迈着碎步跑来急报:“皇上,裴大人的马车驶过朱雀街时,明月酒楼的装饰铜鼎不知被何人扔下,车身当场粉碎。”

        裴玄卿从内殿帷幕后走出,內监瞳孔骤缩,仰翻摔了个趔趄。定神后忙跪好,兰花指微微发颤:“哎哟,皇上赎罪,老奴还当是裴大人的……”

        睥睨天下的王者目光如炬,凛声道:“下去。”

        待內监弓着腰退下,皇上横眉怒目,指尖不断摩梭着龙椅上的刻纹,冷哼道:“好啊,他们当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裴玄卿拱手躬身:“皇上明鉴,臣一回京就秘密入宫,再派心腹四处宣扬,大张旗鼓地驾驶马车。”

        原本皇上对账本有所质疑,认为京官的手不至能伸到芳华县,参与非法贩卖矿产到他国。如今裴玄卿的马车在京中遭飞来横祸,那些老臣的面孔叫他憎恶至极。

        “皇上,高文偷售国矿,又担忧矿产骤减难以交差,便蓄意制造矿难,使得矿井坍塌堵塞。此事中,共有一百二十六名男工死亡,然补贴微薄。高文罪孽深重,请皇上准许查抄家产时,部分归入国库,部分补贴给矿工家属。”

        此案牵涉过多,参天大树即使烂去一半,也不能连根拔起,只得陆续修剪。哪些人立刻捉拿抄家、哪些人左迁,而哪些则敲打警告,御笔在账本上悬而未决。最终,皇上揉揉额侧,闭目问:

        “这回差点折了性命,知道监察司凶险了?朕想着,调你去大理寺做六品寺正,仍是办案,如何?”

        裴玄卿再度拱手谢过:“皇恩浩荡,臣微贱之躯,与大理寺诸位大人共事,恐遭人鄙薄。能在监察司为君分忧,已是无上荣耀。”

        他字字句句极尽忠心,又把自个儿碾进泥里,换了旁人,皇上或许会颔首赞许,像极了明君忠臣;可他言行如此,皇上气恼地站起身,六合靴踩得哒哒作响。欲严词斥责,又压下音量:“自轻自贱,你娘就是如此教养你的?”

        裴玄卿抬眸,看向皇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缓缓道:“娘过世时,微臣才五岁,没有福分得她几句教导。”

        皇上一肚子训斥他的话都被塞在喉咙,越瞧他,越觉得此子反骨不驯。看似惟命是从,实则目空一切。手指着他,终是愤愤甩袖,厉声道:“滚出去!”

        “是,微臣告退。”

        垂首退到门边,裴玄卿转过身,挺直脊梁,面上装出的几分和气也飘散无踪。內监笑脸迎上,问是否需要备车备马,他抿着唇,对上视线,只寥寥几眼,对方便识趣地站到一旁,侧身让路。

        下弦月划过精巧的飞檐,给宫墙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他走过十二对盘龙柱,每条云龙都雕得栩栩如生、神态各异,像是天子的喜怒哀乐。裴玄卿看着自己投射出的孤影,一时矗立在宫门口,回望金鳞台上的昭仁殿。

        “娘,我瞧着,当皇帝并不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而裴玄卿不知,昭仁殿外的回廊下,孤独老者同样站在黑处,遥遥相望。

        “吱呀——”

        一辆六乘马车停在身旁,金缕车帘卷起,车内贵人稍稍倾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亲好:“裴大人,这么巧,本宫正要回府,大人可要同乘?”

        裴玄卿轻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皇上最不喜东宫结交臣子,多谢太子好意。”

        “本宫不过一时好意,你敢拒……”太子刚要发作,坐在对面的人轻轻抬手制止,摇了摇头,他只得作罢,悻悻地放下车帘:“走。”

        暗处,那人悠悠开口:“殿下尊贵,何必与监察司吏人生气。臣知道殿下看不起他们,可皇上信赖他,殿下日后还是少与监察司交恶为妙啊。”

        太子轻嗤:“交恶,他也配?可舅舅,不弄清楚那账本上到底写了哪些人,有没有咱们的人,如何安心呢?”

        “哎,殿下糊涂,有谁、没有谁又如何?重要的是皇上现在想不想、能不能处置了他们。莫说您了,今夜,盛京官场中人,恐怕都难以安枕咯。”

        高门大户内的忧虑,半点也干扰不到市井凡尘。步行一路,裴玄卿看过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闻过沁香醉人的醇厚佳酿,听过妙语连珠的说书段子,非得被烟火气熏昏头脑,他才能从陈旧仇怨中抽身。

        买上一盒果子回府,裴玄卿见客房黑灯瞎火,猜想她已经休息,便走到院中凉亭内坐下,打开食盒与梅子饮。

        “裴玄卿,你吃独食不叫我?”

        他一口梅子饮刚入喉,江婳就从亭上跳下来,一个除了头发哪都白的东西大半夜飞落,饶是阎王,也得稍稍吓到以示敬意。裴玄卿擦净呛到嘴边的水,上下打量她:“你爬那么高,想上房揭瓦?”

        江婳坐到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枚莲花酥品尝,大仇得报的喜乐溢于言表:“吓到活该,谁让你今天说不认识我。”

        裴玄卿紧绷的都被她气笑了,大半夜爬高处喂蚊子就为了报复他?那自己若是没回来,她要在上头睡一夜?

        江婳鬼使神差地摸过另一瓶梅子饮,咕嘟咕嘟大口下肚,酣畅淋漓。回想起方才他皱着眉,眨巴杏眼:“怎么闷闷不乐,被皇上训斥啦?你立了大功,不应当呀。”

        裴玄卿不想搭话,言简意赅:“闭嘴,吃你的东西。”

        “我闭嘴怎么吃东西?对了,你白天干嘛装不认识我,害我差点身无分文去流浪!”

        “流浪活该。”裴玄卿亦不示弱:“谁让你大难临头,装作不认识我。”

        话毕,他端起梅子饮,自顾自地与江婳手中白瓷瓶叮当一碰。

        “咱们是一条贼船上的人,记着,鼋鸣而鳖应。”

        江婳举杯,笑眼弯弯:“兔死则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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