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哥哥在我生命中的位置 三
第二天早上，外婆做了早餐，是荷包蛋盖面，加了一些剁辣椒和葱花。虽然没有肉，但不知怎么味道特别好。哥哥吃了一碗还觉得不饱，外婆又给他加了一碗。两个表弟一边呼哧呼哧的吸着面条，一边说，都不知道我和哥哥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说，是半夜被风刮过来的，直接刮到床上，刮到被子里，两个小家伙笑得不行，面条差点吸到鼻孔里去。
吃完面条，哥哥帮着外婆把我们几个的碗都收起来拿到厨房放好。外婆怕我们迟到，叫哥哥赶紧带我们去上学。哥哥到房里背起书包，牵起我的手，喊着两个小表弟，往后面的公路上跑。我们的身后，外婆扯着她的老嗓子喊着，“鬼崽子呀，才吃了饭，慢点跑”。
上午第四节课，我无心上课，因为不知道等下下课，哥哥会去外婆家还是回自己的家。昨晚来外婆家的时候，我说的是只待一个晚上，可是，我还想去外婆家。外婆做的面条好好吃，外婆的床好温暖，睡觉的时候，外婆在被子底下摸我的脚凉不凉，把我冻成冰块似的脚放到她的胸口暖着。我想跟外婆在一起。
下课了，我在操场上的升旗台上坐着，那里能看到哥哥的教室，哥哥能第一时间看到我。哥哥出来了，他站在那里向我挥手。我低着头走过去。哥哥什么也没说，接过我手里的书，放到他的书包袋里，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我低着头跟在后面。哥哥大概感觉到我刻意的拖沓，突然在前面蹲了下来。
“上来，”哥哥对站在他身后的我说。
“我自己走。”
“上来，昨天把你背出来，今天把你背回去。快点上来，等下我还要做中饭。”哥哥拍了一下我的小腿。我把哥哥的书包取下来背到自己背上，爬上了哥哥的肩膀。
“中午想吃什么？妹妹。”
“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星期六我们一起去镇上买菜，买点肉。”哥哥转过头对我说。
“我想吃鱼。爸爸给了你多少钱，我们还有多少钱？可以买一条鱼吗？小的？”
“我们先买一点肉，下次再买鱼吃，好吗？”哥哥迟疑地说。
我趴在哥哥背上，看着小路两边枯黄的田野，什么也不想说。我想去外婆家，我更想妈妈。多么希望还能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就能看到在厨房里穿着蓝布劳动服转来转去的妈妈，她急匆匆地对我们说，“你们俩回来了，快去洗个手，准备吃饭，吃完饭还要去学堂”。
“妹妹，爸爸妈妈过年就回来了，我们不要去麻烦外婆，她年纪大了，你都看到了，她一个人要做好多事，忙来忙去的。”
“那我们来了，也可以帮外婆做点事，分担一点啊。”我小声地回辩。
“你就算哒，我还可以做点事。”哥哥似乎很看不上我。可别忘了，有哥如此，其妹不差。
“唉，要是爸爸妈妈早点回来就好了。”
“他们要赚钱啊。在家里种田，我们的学费都交不起。”
“嗯。哥哥，你把我放下来，我跟你走回去。”
哥哥把我放下来，牵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家已经近在眼前，虽然破门烂窗，可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栖身之所，还能遮风挡雨。
哥哥打开门，放下书包，直接进到厨房拿起菜篮子去菜园里摘菜准备做午饭。这时，路上跑来两个身影，是表弟。
“乐乐哥哥，娣娣姐姐，娭毑要你们中午收拾好东西，晚上放学了直接到她那里去。”两个表弟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说着。
“慢点说，娭毑要我们去她那里？吃饭吗？”哥哥提着菜篮子从菜园里出来。
“娭毑说，要你们跟我们住到一起。”大表弟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两个刚刚走得太快了，娭毑比你们晚了几分钟。她现在还在学校等我们回去吃饭。拜拜。”大表弟说完，就拉着小表弟往学校的方向奔去。
“哥哥，外婆要我们收拾东西到她那里去哦。”我一脸惊喜地对哥哥说。
“这下如了你的意了。”哥哥冷静地看着我，并不显得很高兴，“快去收拾东西啊。”说完，哥哥提着菜篮子进了厨房。
吃完饭，哥哥洗了碗，把我们经常换洗的几套衣服叠好捆紧，用一个大一点的薄膜袋装好，放到装过尿素的蛇皮袋里扎紧口子。之后，又拿着扫把把三间大房仔细打扫了一遍，关好门窗。才背起我们的衣服和书包往学校去上下午课。路上，我问哥哥，“什么时候回自己家住？”哥哥说，“不知道，也许要很久。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外婆家住吗？”
我无法回答哥哥的问题，只是偷偷回过头，看了看越来越远的破旧的老屋，突然有几分舍不得，感觉它好像一个为子女辛苦一生却被抛弃的老人一样。可是，想到前面有外婆等着我，我的心情马上又雀跃了。我抓起哥哥的手，往前面的路跑去。
晚上，我和哥哥，还有两个表弟，一起回了外婆家。
外婆说，“我年纪这么大了，最看不得小孩子受苦。大人之间的事情，我没那个精力计较，也不怕别人怎么说了。你们两个就在外婆这里住下。外婆自己还种了一点粮食，自己有菜园，多你们两个小的，也不多多少。不要怕你们的娘。她争一口硬气，害自己的孩子作孽。”外婆把我拉到她怀里，摸着我的头，一时气愤一时难过地说。
“外婆，我们会听你的话，多给你做事，不给你添麻烦。”我抽泣着说。
“外婆，我是这里最大的，以后，我帮你带他们三个。”哥哥接着说。
虽然我和哥哥还是小孩，但因为都在长身体，吃得太多了，外婆的米缸常常一个星期就见底了。好几次，外婆开玩笑说，家里来了两只大老鼠，晚上不睡觉都在偷米吃。
不久，哥哥进了初中，情况更严重了。哥哥早上吃三碗面，中午和晚上各吃五碗米饭。外婆说，那些做农活的壮劳力可能都吃不了这么多。尽管如此，哥哥晚上常常饿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他饿得受不了了，会从课堂上跑回来找吃的。他跟外婆说，饿，浑身没力气，没力气听课。外婆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多煮点饭，让我们几个少吃点，多点给哥哥吃。我会刻意盛一大碗饭，慢慢吃，等哥哥的碗里差不多空了，就把我碗里的饭分一些给他。哥哥很不好意思，但他说句“谢谢”，便会低头猛吃。
在我的记忆中，哥哥那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吃。
记得一个冬天的周五，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平时六点就到家的哥哥还没有回来。外面已经很黑了，零下几度的气温，路面都结冰了，走上去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外婆很担心哥哥回来的小路上滑到鱼塘里，不是淹死就是冻死。她一个人靠着大门望着外面的夜，默默地垂泪。我和两个表弟围着炉子坐着，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一会，外婆走过来，对我说，要我扶着她去找哥哥。两个表弟一听，也要去。因为去哥哥学校的路要经过一片鱼塘，外婆怕表弟们路上打打闹闹不听话，又出意外，要他们两个留在家里。
我扶着外婆小心地往哥哥去学校的路上走着，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呼喊“哥哥，你快回来”。到了鱼塘的小路上，外婆要我抓紧她，走慢一点。走了一段，我突然看到鱼塘里有一个亮点。难道是哥哥上学用的手电筒？难道哥哥真的出事了？我的心急剧地跳动着。
“乐乐，”外婆对着那亮点喊着。
“哥哥，哥哥，”我大声地喊着。
“外婆，我在这里。”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哥哥，”我继续喊着哥哥，生怕他消失了。
“这里有好多鱼，快回去拿桶来。”哥哥在鱼塘里对着我们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稳定清晰有力，他还活着，好好的，好像一点也不冷。我的耳朵都快要冻掉了，穿着棉鞋的脚像是直接踩在冰地上。
“外婆，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去拿桶。路滑。”我把外婆扶到一个草丛厚一点的地方站好，转身回去拿桶。我东倒西歪地回到家，拿了两个桶一个蛇皮袋，带着两个表弟一起出来了。我走得很快，我怕哥哥在鱼塘里待太久。表弟们在我后面赶着，一路要我慢点，我却拼命催他们快点。
到了鱼塘，哥哥走到岸边来拿鱼桶。我仔细一看，哥哥光着脚，穿了一条平角短裤，上身只有贴身的运动服，袖子快挽到腋窝底下了。我看不清哥哥的脸是什么颜色，哽咽着喊着“哥哥”，把手里的桶递给他。
“快别哭，妹妹，好多鱼，晚上我们有鱼吃了，等我。”哥哥接过桶，转过身蹚着浅水往鱼塘中间走去。外婆也在抹眼泪。两个表弟，一看哥哥在里面捞鱼，也要脱了鞋子裤子下去，被外婆拉住了。
过了一会，哥哥肩上顶着桶慢慢过来了。表弟们把桶从哥哥肩上接过来，里面都是三四斤重弯来扭去的青鱼草鱼大头鱼。“哇，好大的鱼。”他们高兴地叫起来。
“快点，把鱼倒出来，把桶给我，还有。”哥哥对我们冷静地发布命令。
“哥哥，我带了两个桶。小心一点你。”我把另一个桶递给哥哥，顺便摸了摸他泥糊的手，我又要哭了。哥哥接过桶，二话没说，转身走了。外婆让我们把鱼装到袋子里，如果等下还有，就可以直接把桶递给哥哥。
哥哥回来了，又是一大桶。
“哥哥，没有了吧？”我希望哥哥快点上来。
“还有好多，只怕今天装不完，好可惜。”
“哥哥，冷不冷？”
“不冷，今晚有鱼吃了，哪里还记得冷？快点把桶递给我，要是你带了大袋子来就好了。”
“我带了，哥哥。”听到哥哥说不冷，我的心情稳定了很多。
“不愧是我妹妹，聪明。”
“乐乐，小心点啊。”外婆在一旁说到。
“外婆，我知道，放心。你让他们两个把鱼装到袋子里，再有一个来回差不多了。”
夜那么黑，哥哥的背影却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他似乎比爸爸更高大更伟岸。
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回到家。外婆在鱼塘附近的人家借了一个袋子。哥哥一个人扛一袋，我和外婆抬一袋，两个表弟，一人提小半桶。
回到家，外婆赶紧打了一大桶热水给哥哥泡脚，让他暖起来，他的身子已经冰凉了，穿那么少几个小时泡在鱼塘里，他自己不感觉，其实寒气已经入心了。
“哥哥，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鱼啊？”我一边给哥哥洗脚，一边问他。
“我从那里经过，一些人在那里用水泵抽水干鱼塘。天快黑了，还有一些鱼没上来，但那些人说天气冷，想早点回去，不要了。你不是说，想吃鱼吗？我就想去抓一条，结果脱了衣服下去一看，好多鱼，好大一条条的。我当时就想，要是都抓回来，这些鱼可以吃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吃到过年。”
“要是，我和外婆不去找你呢？你怎么回来？”
“外婆不去找我，我晓得你也会去找我。”哥哥两只脚踩住我的手，问，“是的不？”
我抬起头，看着哥哥，发现他的脸上还有几道泥印子，在厨房15瓦的灯光下，依旧棱角分明，帅气逼人。“当然是，哥哥，找到天亮也会把你找到。”我一边在心底默默回答着，一边突然用力挠哥哥的脚底板。我知道他最怕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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