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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1:南华真经 七


  【醉酒寒蝉】盗跖第二十九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柰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嗔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信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茍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茍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茍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茍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推,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以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说剑第三十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衣,嗔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鬬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渔父第三十一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髪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

  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继234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不知何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赋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迹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援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1234音而后敢乘。子路傍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1234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御寇第三十二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将保女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

  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郑人缓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墨。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谶也,而况今之人乎?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己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慎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不知太初。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宁!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而怀,有坚而缦,有缓而焊。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眼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呲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之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徼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天下第三十三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瓣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

  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万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茍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者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物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犊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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