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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金秋 上


  这个金秋季节很有些反常,没有往年的凉爽清风。当空高挂的烈日射进建康城中,仍是酷暑般炎热难忍。从砖石铺就的街上反射而来的阳光明晃晃非常刺眼,那路边杨树枝条被晒得发黄,几乎不能见到绿色的生机勃然。道旁商铺、酒厮、客栈、瓦当,半开着门,伙计们也被秋老虎的余威折磨得有气无力,懒洋洋依门而立,不主动招揽生意,只半眯双眼,将目光随意晃悠,闲散地打量着沿街行进的一队战衣破旧、风尘仆仆的骑士。

  紫甲银盔已被战火燎得烟痕斑驳,细环锁甲还被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十几日不曾刮脸,胡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把腮下弄成一片铁青色。

  上个月阿术从太平发动攻击,把最前沿的句容县城包围八天。我则为了锻炼新兵,从建康提八千人驰援,在前线与阿术缠斗半个月有余,都讨不了好去,互有攻守,最后落下维持原战线的结局。阿术一次次沿江而来,一次次无功而返,损兵折将后终于学乖了,两天前主动撤了包围圈,领兵回太平,学我在建康的样子,强征壮丁,也开始了整军。

  现在杨二跟在后面,诅骂着这鬼天气。整整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天老爷降下一场雨,难道还嫌建康不够倒霉么,非得把全城的人活活晒死不成?陈昭嫌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便骂道:“有本事自个儿去求场雨来,别在这里骂骂咧咧,倒污了我的耳朵。”杨二绷着脸骂还陈昭,“你晓得过球,我又不象朱溪是相士,会求个屁的雨。”说罢,纵马跑到我身边,作出一付讨好模样,谀笑说道:“大将军是好人,能不能开恩让我泡泡澡堂子?你看我作战两个多月,整日里守在阵前没清洗过身子。现在浑身酸臭,怕是连蛆都生出来了。”一边说着还一边撩起缺了半块衣袖的破烂战袍让我闻。

  皱眉避过那股扑鼻而来的汗臭味,连连挥手让他离远些,斥道:“怪谁?陈昭、飞道长、王勇他们还不是一样在前线厮杀,都干干净净的,偏就你浑身臭了。自己不爱整洁还找这个理由偷懒。”杨二被我说得脸红,讪讪笑着说:“将军说得都对。嘿嘿,我这不正准备去洗澡,让自己干净点嘛。”

  陈昭又在后面叫道:“将军别让他去,这人想以洗澡为名,行探望晓月姑娘之实。”杨二被陈昭揭了老底,直气得把牙咬得格格直响,转头回去恶狠狠说道:“你个小子少说几句会死吗。今天我偏就不去丽春楼。”

  “什么,丽春楼?杨二曾几何时还逛过窑子有了相好?怎的我不知道。”

  才晓得自己说漏了嘴,杨二啊啊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一张大脸更是羞得通红。

  飞道长已养好伤,现在成了帐下一员将领,又可怜他观毁门灭,干脆将其提为从六品振威校尉。这人总算忘记那场惨祸,现在却被杨二逗得大笑不止。

  大伙儿待笑够了,我见杨二垂着头一付尴尬模样,不禁怜惜他连继作战,后又屯垦,几乎不曾休息过,确实辛苦得紧,便说道:“别垂头丧气的了,快去吧。”杨二这才将头抬起来,脸上泛起笑容,拿得意的眼神示威地瞧瞧陈昭,掉头欢呼一声,提缰驰马跑开去了。

  陈昭却对着那得意忘形的背影大叫:“杨二别忘了北洋的刘香,她在等你哟。”

  “好了好了,陈昭别再气他,也难得有个空闲回扬州,就让他轻松一天吧。子清公子,道人接包圭消息,说尹玉明日下午即可回建康。到时我去接他吧。”飞道长劝住陈昭,纵马上前问我。

  “嗯,你和陈昭去吧。”

  在尹玉回来之前,文天祥却于当日下午突然来了建康。他在平江已将阿里海牙堵了三个月之久,而阿刺罕一路随海岸而下,单兵突进,已杀到嘉兴,往前再进几百海里,便可直抵皇都临安。

  不顾平江军务紧急,文天祥匆匆而来便为了请求我主动进攻元军,因为十六万南下大军快占了半个浙江道,他的平江面临阿里海牙攻势,一日危过一日,也许再过半个月便会失陷。

  他说道:“李大都督在扬州与真州、镇江之敌战斗,良久不得功,无力牵制南下北兵。惟有将军之建康尚有余力发动攻击,吸引阿里海牙、阿刺罕回救。平江于此才能松一口气,临安之直接压力才能减缓下来。”

  那天时已黄昏,文天祥甫一见面便声明第二日回平江,绝无法多待的。于是请他赴“美味轩”酒楼用餐,边吃边说。

  叫来些时令小菜,腌制山珍,再喊小二上得两大罐绍兴黄酒,我和文天祥推杯置盏,直喝得酣爽淋漓。文天祥心中怀事,不堪烦忧,把酒就喝得猛了。我本不擅饮,情形更是不堪,到后来一杯杯的酒倒入口中,竟已尝不出酒味。不过一时,两人将饭桌弄得杯盘狼藉。

  趁着醉意,答应建康择日发动攻势。文天祥闻言之下烦恼立解,红通通的方脸蕴满笑意,双手托杯敬过来,说是感谢冠军大将军为国解难,为平江解困,一抑头整杯酒喝下去。许是觉得这样喝着太不过瘾,大声唤小二将大碗拿来,要和我象绿林好汉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大碗随即便到,豪爽的文天祥满满斟上,与我连饮两大碗,他脸上的通红颜色立刻变作一片红紫。便这样大呼小叫地喝酒,话题却逐渐转到时局之中。

  一说到朝庭面临的困厄,文天祥立刻没了放下大包袱般的愉悦,语气中满含郁郁之情:“子清实不知,文宋瑞为大宋奔波往来十几年,时时刻刻不为之劳心漓神。没想到将全付身家都付诸上头了,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它一日比一日困难艰辛。有时心中想来,竟觉自己技穷于此,再没有办法帮助国家渡过难关,那心中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每至深夜里醒转过来,枕度上是湿淋淋一片,那竟是自己泪水打湿。唉,无助困顿之下真想一死了之,以解了我这心中莫大的痛苦。”

  听着他说话,一边将酒碗端起一饮而尽,放下碗再看他,文天祥只手扶额,原本好看的丹凤细眼,盈满泪光,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眼角的皱纹一条条如雕刻般,绵延深入发稽。紧闭的双唇往下划出弧线,却显示出文天祥的孤傲高洁性子,只是悄悄露出深入骨髓里的无力和悲苦。

  我抻过手扶住他的肩膀,注目于他,只轻声说:“文公,你是英雄。”

  晓月升至中空,银线带着一丝轻寒从窗户飘进来。面前的红脸文天祥沐浴在银色光线里,瘦小身子在眼里即刻显出孤军奋战似的悲壮。

  脑子泛上一股晕眩,便在凄迷气氛中,我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

  -------汉族屡与北敌交手,而北方那些粗鄙的蛮子飘忽不定,驰骋呼啸,烧杀抢掠,给南面之地造成极大损失和恐怖。及至汉高祖亲率大军,欲剿灭匈奴,不料兵败被围白马山,最后只得和亲献帛以求得边境安宁。

  但经文景之治后,汉朝得以休生养息,国力日见强盛。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登上舞台,他更法改制,主动出击,起用一大批诸如卫青、霍去病等威名赫赫的将帅担纲重任,积极备战,终于举全国之力,歼灭匈奴主力,迫使余部归附。从根本上给于匈奴以致命反击,彻底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使东西两汉维持了几百年和平局面,再未遭受北方外族骚扰。因为拥有了和平环境,中原大地的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并打通了西域之路,进行史无前例的民族交流。这一伟大功绩,与千余年后的大宋王朝比较,便一目了然。

  大宋王朝确立前,其客观背景与大汉基本相近。也是经历了数百年军阀混战,人心思定。自赵氏登上大位,不久宋太祖也率兵意欲平定北方,解除威胁和侵扰。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太祖皇帝同样兵败被围,同样割地赔款,被迫采取绥靖主义政策。也许是汉武帝著名的‘罪己‘缘故,也许后世放大了‘穷兵牍武‘的恶果,总之,随后的大宋皇帝们,便从来没有一个想到过采取汉武帝养精蓄锐,主动反击的策略。尽管来自北方的侵掠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最可笑的是,居然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而名燥后世的赵普,提出荒唐主张作为基本国策。赵普天真地认为,只要经济上去了,百姓生活富裕了,那么“外番”就会归附大宋仁德,就不再会有战争,没有战争,如此一来,即可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不可否认,在这一国策之下,宋朝的经济文化科技,城市规模和商品交流得到空前发展,政治气氛也较优之任何朝代宽容,达到自封建社会以来前所未有的高度。

  实事求是,大宋的官吏包括皇帝,大多是艺术家文学家,皆是颇具水准。然而,任何一种学术和理论,都有其边界和条件。若只专注于学问、经济,也就离亡国不远了。果不其然,大宋立国仅仅一百多年,其经济高度繁荣,人们富得毫无斗志,此时北方蛮夷驱兵南下。金兵毫不客气血洗东京,施虐半个中华大地。一切繁花似锦如过眼烟云,昔日仟佰市井堂皇宫殿顿成瓦砾,无论官吏或是百姓均在劫难逃!

  文天祥认真听着,当我说到繁花过眼,宫城瓦砾时,悲苦之情更是难以自己,举碗再饮,为国忧为民思的泪水混入酒中,直喝入肚内。同声合泪,何其悲壮。

  我看着他,不过四十一岁年纪,在曾经的那个年代,这个年纪正是风华正茂时候,而文天祥,却在此刻显出垂垂老矣的倦怠。

  酒壶斜倒,美酒在桌面流淌,浓烈的香气随着红烛在小阁里摇晃,醉意一股股冲上脑子,瞪眼看去,模糊的烛光中,面前这人脸庞上流泻着深入骨髓的痛苦。

  按捺不住气愤,我大声说道:“真所谓行恶得善,大汉和大宋,两个策略,两种结局。前者背负‘穷兵牍武’的骂名,暂时劳民伤财,却求得几百年安宁。后者看似‘仁德’,却带来生灵涂炭,横尸遍野。文公勿要伤悲,大宋厄局有其根深蒂固的症结,不是你一人能治愈的,你也独自支撑不起。安心吧,不必为此自责。”说罢,举碗敬他。

  文天祥听我一席长篇大论,早已呆住了,没看见我的动作,只怔怔紧盯遍是酒渍的大红木桌,在烛光里陷入沉思。

  不等他回过神,我一饮而尽,也不道别,扶住楼梯摇晃着往楼下走去。推门而出回头看去,阁楼里的文天祥孤孤单单,瘦削身子在烛光摇曳中,坐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趁醉纵马疾驰,穿堂寒风一阵阵袭来,酒后身上发虚,浑身都觉冷得刺骨。我将衣衫往里紧紧,伏低腰贴在顽主背上,以期能抵挡股股寒风。因为受冷,头脑便也清醒了许多。回忆起在好又来食府与文天祥交谈的情境,心中又涌上许多愁绪。

  天祥深受儒学之害,是个不知妥协为何物的正论家,坚定的主战派。偏执于自己的信念,禁锢于社会的道义责任中,一生忠君事国,以维护大宋天下为已任。而这信念和义务却让他自身产生了一个矛盾。因为此,使他觉得自己有极强烈的道德义务挽救大宋挽救天下百姓。但朝局由主和的贾似道把持,政见不同,不会容忍主战派中坚的文天祥在朝庭里占据重要位置。于是文天祥的政治抱负无处施展,眼睁睁看着大宋一步步被元朝吞噬,除了拉起一两支义军作螳臂当车外,再无办法作出根本的改变。明知道一两支义军对于整个抗元大业无济于事,但除此外自己空有救国良策,在贾似道掌权期间屡被压制,根本帮助不到大宋什么。

  在报国无门的情况下,更是无法放弃。来自传统礼教的道德义务感逼迫自己全力维护大宋,于是一次次地抗争,一次次拉起义军,再经历一次次的战败,这种以一人之力想独挽狂澜的努力当然徒劳无功,于是乎,他的无力的、在矛盾中反复挣扎的悲痛,会是如何深刻痛切,便可想而知。文天祥此人正是这悲剧时代制造出来的悲剧英雄。

  顽主奔驰前往,带出猛烈的风,裹紧的袍子御不过酒后寒冷,便在大街小巷的穿行中,回望背后一盏盏迅速消失的红灯笼,我几乎伤心得流下泪来。

  尊敬的文英雄流芳百世,在前生,我便知道他“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决心,可是现在,我只看到一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孤单之人。

  英雄都是悲情而又孤独的么?我在同情他。跨下顽主却于此时顿住四蹄,醉眼望去,面前鲜红的宫门大开,十二盏大红灯笼发着晕黄的烛光,檐下等候的小萧歌、陈昭、苏墨笑着跑了过来。

  苏墨看都不看我,一把将我抱下马背,扶住了往行宫而去,萧歌紧跟其后,拉着我的手,撇着嘴指责我又喝了那么多酒。我笑着,陈昭却在后面叫道:“等等呀,等我把马儿放廊里了一起进去呀。”

  宫门前的二十名侍卫也围过,举右拳按胸,大声唱诺:“见过大将军!”

  十二盏红灯笼照耀,二十只右拳上的钢铁护腕闪闪发光,在醉眼中聚成银白的虹。

  我是英雄么?不知道。可我知道自己不孤单,便是成为英雄,我也不会是悲情英雄。

  扶住苏墨肩头,拉着萧歌,从侍卫身前经过,突然放声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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