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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死寂


  “‘西方有谚语云:“无知之民,受治于残暴之政府”,便是此意。一国之残暴,非全由暴君,暴吏之罪过,其根本还是人民之无知……法律之严厉或宽大,完全随着人民品行之高低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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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宝贵知道裕康果真想杀人灭口,忙道:“不!对他们仁慈,就是对自己仁慈!”

  “那是你而已。”裕康的头稍稍往后。

  左宝贵一时回答不了。

  裕康深深地叹了一口寒气,目光像是落在更远处的韩家屯的村民上,继续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有多恨我吗?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每杀一个官儿,百姓就多放一串鞭炮吗?……”这时裕康转身看着左宝贵,失笑道:“事已至此,何谈仁慈?”

  左宝贵愣着的看着裕康,想不到他竟然是看得如此透彻。

  裕康开始迈开脚步,背负双手,目光在地的慢慢踱着:“我知道,你来了奉天后当了菩萨,建了同善堂,深得民心,这,我十分敬佩……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也别忘了,你头上的顶子,是被什么东西染红的……”话毕刚好停在左宝贵跟前看着他。

  左宝贵怔住了。近年越来越强的罪孽感此时再次鞭挞他日益衰老的心田。的确,他杀的人绝不会比裕康少。从投奔江南大营开始,他就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初时还是因为缺粮而被逼杀降,后来就是为报复或震慑敌人,到最后就是无意识的杀降,以至他们的家眷,以至帮助过敌人的百姓……

  无数多年来挥之不去的阴霾此刻又排山倒海般侵袭左宝贵的脑海。他仿佛嗅到呛鼻的血腥味儿。一脸的不是雨水,而是人血。听见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眼前日月无光,一片惨淡。他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方。多少次,他更希望自己是一头野兽,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多少次,他在夜里独自向着西方朝拜,潸然地向他的阿拉忏悔。多少次,他跟自己说,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让自己不用再违背良心,也好让自己有能力去阻止这些人世间悲剧……

  裕康此时转过身,放眼被挟持的人们说:“放了,以后就没人听咱们的了,都听下一个赵西来的了……”

  左宝贵像是对裕康最后这句话有所感觉,回过神来,颤着嘴唇说:“……那咱们就该想想,为什么他们只听赵西来而不听咱们!”

  裕康回过头来,先是冷笑一声:“谁不知道?谁不知道?!”然后摇头瞪目:“但不是现在!”

  “左回子你骗人!”“放了她们!”赵西来的部下见自己的亲人都被官兵抓了出来,但久没动静,只见大帐篷下两个大官在窃窃私语,像是不祥之兆,现在又开始骚动起来。

  裕康竖起指头,继续道:“山西,赵西来的兄弟老四的老巢儿,一千人。山东老六,两千人。福建岳达贵,三千多……”这时显得有点感慨:“这儿,不多的了……包庇钦犯的韩家屯村民,可以没事。这,是我可以做的了。”

  左宝贵凝视着裕康,屏住呼吸。他万想不到,各地赵西来的势力已经纷纷遭到剿灭,还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的剿灭,而自己这个号称一品大员竟然懵然不知!

  见左宝贵没再说话,裕康跟身旁一个正白旗的军官使个眼色,那军官便步出帐篷,走向不远处的一匹马。

  左宝贵见状忙攥着裕康的手:“裕帅!平民不能杀!”

  只见裕康却不愠不火的拨开左宝贵的手,也没看左宝贵,淡然道:“他们不是平民,是赵逆的人,都是贼!”

  左宝贵此刻只觉浑身血烫,一股说不出的痛积压的胸口。他捏紧拳头,睁着充满红筋的两眼,盯着裕康,压抑着体内翻腾着的怒气,说:“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赵逆的人呢?”

  裕康见左宝贵始终要和自己对着干,也开始怒目而视。

  左宝贵见那军官正策马往人群那奔去,也没再理会裕康,二话不说的一跃上马,冲了出去。

  命令下达了。四周的官兵开始重新列队,包围上百个被抓出来的老弱妇孺,又纷纷上膛,而一直包围赵西来部下的奉军再次把枪口对准眼前的人们。

  “狗官!”“放人!”“畜牲!”“你们不得好死!”赵西来的兄弟和官兵激烈地推撞。

  “砰!”看守的奉军官兵没有得到命令,故不敢向他们开枪,只好鸣枪示警,然而还是没多大的作用。

  这时左宝贵冲到人群前边,隔着大雨对众人扯着嗓子大喊:“你们都不是赵西来他们的亲人吧!?”见众人没反应,又喊:“不是赵西来他们的亲人,出来!立刻放行!”

  赵西来的部下见可能有转机,此时稍微静了下来。

  四围的官兵见左宝贵这么说,纷纷看着自己的军官,手足无措。但军官也不敢贸然行事,边看着左宝贵,边看着远处的裕康,看看他有没有命令。

  “只有你们说,不认识赵西来,不是他们的亲人,立刻放行!”左宝贵的声音已经嘶嗄。他实在不想再看到悲剧重演。时间和感情此时已逼得这个久经沙场的将领丧失了理智,也没去细想这是否就能让裕帅罢休。

  这时一个女子步出:“我!我不认识赵西来!我不认识他们!”正是刚才那个喊自己是住在韩家屯的女子。

  “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赵西来……”接着也有几个妇女带着孩子步出。

  但更多的人选择沉默。毕竟她们的亲人不是已经跟着赵西来自杀,就是在远处被官兵包围着。而她们都清楚,他们的下场只能像赵西来一样。

  丈夫死了,儿子死了,父亲死了,恩人死了,一个人留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还要先当着众人的面说不认自己的亲人?当初不是因为赵西来自己才幸免于难吗?现在又怎么可以当着众人说不认识这恩人?

  “说呀!”“快说呀!”兄弟们看到有一线生机,都力竭声嘶的对她们大喊。

  “说呀……”左宝贵不断扫视众人,渴望再有人走出来。

  然而她们都已经死心。一些妇女们开始抱起了孩子,哄着。一些怕的则抽泣着,一些则泪眼看着远方的亲人,微笑着……

  那正白旗军官此时看到裕康提高右手,迂缓地往下一摆,知道命令已下,也没理会左宝贵,大声对官兵喊:“杀!”

  “砰……”几百个官兵顿时对人群乱枪扫射,另一边几百个奉军也同时对赵西来的部下开火。

  “不!”左宝贵绝望地嘶喊着。

  看着妇女、老人、孩子一个一个的倒在血泊上,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死寂。枪声、喊声、雨声、雷声……什么声音都挤不进人们的耳朵。

  但随即而来的却是震耳欲聋的喊声,如万头野兽在广阔的原野上疯狂吼叫!

  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荡着,如天崩地裂。

  几百个赵西来的部下剎那间兽性大发,赤手空拳猛冲向眼前正在向他们射击的奉军官兵。

  用口咬。用手撕。

  眼里满是血丝。身体再没有知觉。

  前排的奉军很快就被冲散。看着几百头“野兽”从山坡上猛冲下来,早就接到裕康命令的慕奇立刻下令控制加特林机枪的勇兵们开火。

  旁边的奉军也纷纷举枪射击。

  面对每分钟三百五十发的加特林机枪和数百支洋枪,赵西来的部下再也无能为力,冲在最前的一个也倒在机枪前数十步处。

  该倒下的,都倒下了,包括当初说过自己不认识赵西来的人。

  一切,韩家屯的人都看在眼里,也清楚自己往后要怎么样活下去。

  “我求你……救救她们!”赵西来临死前那卑微的哀求声犹在耳边,左宝贵此刻睁大那茫然的双目,看着眼前被盖上一层尸体的赤色平原。

  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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