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3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民族的悲伤

　　进入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朱迪铘日渐衰老，年轻时候身体过多的损伤让他在不如花甲之年后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在一次总参会议晕倒吐血之后，不得已淡出了军界。

　　老兵不会死，只是渐凋零，朱迪铘的淡出意味着魏军在古典主义时代最后一抹余韵的消除，在无烟火药速射武器时代成长起来的少壮派将军们将领衔这支南美洲第一武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惯性，带着失去精神象征的茫然一头扎进你死我活的大国杀戮场。

　　自从见到了朱迪铘的那抹刺目嫣红之后，朱猷枞就不顾老爷子的抗议，把衰老的绝代名器接到了新华宫，自己也尽量推掉所有外出的安排，驾轻就熟当起了居家宅男。

　　执掌魏军的总参谋长猪头三，朱猷枞继位之后担任陆军参谋长的花美男，海军参谋长杨用霖和政府首相盛宣怀在各自领域都是极为优秀杰出的人才，将军政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国家一切顺利，如此朱猷枞每天都有充足时间陪老爷子说说话，给他按按摩洗脚，就当是尽孝。

　　朱迪铘也乐得每天晚上跟侄孙聊聊天，趁着自己还能动，脑子也还清醒把自己一生戎马收获的经验教训传下去。

　　在餐桌旁，在树荫边，一支伟大军队的精神在潜移默化之间得以传承。

　　“咳咳！粽子，听你话里的意思，这次帝国会议你和张謇首辅演的这么一出全武行，莫非是要假戏真做，就此和帝国分庭抗礼？对于王国，外海五国乃至独立藩国联合体以及与帝国之间的关系，你的心里总该有章程吧？以你看来，在下一次大战之后，王国究竟该何去何从？”

　　朱猷枞看着白发凌乱、脸色憔悴苍老的镆铘剑，感受着老爷子对于自己的脉脉温情和依恋不舍，体味着独立峰巅的骄傲与衣钵得传的欣慰，鼻子不由得一酸，赶忙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

　　朱猷枞想要留住这位绝顶睿智的老人更长时间，让老人带着自己、带领王国、带着亿万外海人挣扎出一条光明之路，可岁月无情，老人的肌体已经灯枯油尽，无可避免地走向生命最后的一段岁月。他能做的，就是孝敬老人，让老人能够享受天伦之乐，了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国家，还有这个民族，亏欠老人的实在太多太多。

　　穿越男低头按摩起老人的足底，洗脚盆里腾腾的热气遮住了朱迪铘视线，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顺着穿越男的脸颊流淌。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已经是朱猷枞第三次面临如此残酷的事情，父亲横死，指引人生之路的叔祖即将撒手人寰，就连最好的兄弟也死于非命，克父母，克亲友，克兄弟，上天在冥冥之中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是做一颗天煞孤星的么？

　　仔细将老爷子的脚擦干，套上棉拖鞋，朱猷枞沉默斟酌半晌，开口道：“八爷爷，虽然帝国从建国开始就像是吃了春药，几百年都一直硬邦邦坚挺着，可实际从十六世纪后半叶开始，由于天灾人祸，本土就一直在渐渐走下坡路，各个藩国经过长时期发展也在经济和军事上逐渐摆脱了对于帝国的依赖，具备了独立自主的物质条件。

　　与此同时，欧洲诸国方兴未艾，文艺复兴的春风吹绿了荒芜的西欧大地，挣脱了宗教的束缚，大航海的连绵白帆将一个又一个的欧罗巴弹丸小国送上快速发展的高速路，帝国与欧洲诸国争夺世界霸权的冲突从那时起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且将必然终结于未来某场彻底分出你死我活的战争之后。

　　正是与欧洲诸国在十七、十八、十九三个世纪接连不断的冲突，这才使得本已经有了解体迹象的帝国宗藩体系保持到了今天。在外敌的威胁下，已经有了渐渐脱离帝国体系底气，并拥有实质上完全独立地位的诸多藩国不得不将离心的步伐放慢甚至是暂停，因为一个统一的——至少在战争时期上下同欲的大明帝国，是保证炎黄子孙在这个吃人的时代不被当成食物吃掉的最坚强的后盾。

　　可这个趋势只能减缓却不能改变，过于遥远的地理距离以及由此产生的各国国民之间的遥远心理距离，让维系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只能是妄想。我倒是觉得，早晚有一天各同宗藩国会和帝国分道扬镳，而且这并非是坏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在政治领域的活学活用。目前。虽然帝国体系看起来仍然十分平稳，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平稳其实只是一种复杂且脆弱的平衡。

　　帝国自保有余，独立藩国联合体若能齐心合力同样也是一股不可侮的势力。如果在未来一方被外敌彻底打败实力减损严重，或者一方的实力出现突破性的增长，那么这个脆弱平衡就会被打破，十六个同宗藩国中王国和襄王国挑头组建两个大的国家，外海人的大联盟与小西洋的主宰者将会成为未来大国争雄舞台上不可忽略的两大强国，同时距离本土较近和实力较差的藩国则有可能会内附帝国，此后的帝国宗藩体系将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一个联系松散的共主邦联，这个邦联的松散程度或许将比现在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与匈牙二元共主邦联两个政权主体之间的联系更为疏远，维系帝国与诸多藩国之间关系的帝国皇帝将成为完全符号化的政治图腾。

　　您曾经对我说过对性善论和性恶论——人之初，性本善，及人之长，性则必私，尤其是最为肮脏的政治和最为蛊惑人心的权力，哪怕圣人早晚也一定会变成无赖。从这个角度来看，帝国目前这种半联邦半邦联的宗藩体系能够维持到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见老爷子不住颔首，精神也还好，朱猷枞喝了口水，继续道：“基于以上判断，对于王国而言，未来这一战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同盟国集团大获全胜，占领了整个南美的王国在战后与帝国以及德国掰手腕，成为世界政治版图大三角之中的一角，至于北面的经济巨人合众国则高举着孤立主义的大旗，在场外随时准备摘桃子。二是协约国大获全胜，帝国在谈判之中为了保全本土基本利益必然要牺牲收获最多的王国——吐出未来战争新占领的土地，或者更进一步放弃巴西，甚至是恢复第三次美洲战争之前版图都并非天方夜谭。

　　到那个时候，屈服则丧权辱国，抵抗则以一隅敌全球，又能怎样选择？”

　　朱迪铘沉默了，处在他的位置不难猜出，一旦同盟国战败，魏国的民情国情注定选择只有一个——以一隅敌全球。而结果也不难想象，无论外海人的战斗意志多么强烈，战斗技能多么娴熟，牺牲精神和觉悟多么崇高，作战指挥多么精妙，当物质的巨大优势已经无法用技巧和精神来弥补时，亡国将成为必然，亡种也犹未可知。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最大的顽疾其实就是最大的骄傲：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经历过《凡尔赛和约》之后屈辱与痛楚，不要指望着外海人在再次面临选择的时候能够遵从于理智与理性。

　　有一支不怕死的军队和几千万宁死不屈的国民并非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一直耸耷着眼皮的朱迪铘蓦地双目睁开有如鹰眸，数十年军旅生涯与无数次尸山血海的经历加注于身的威重气势顿时弥漫开来：“既然如此，粽子，就当让我为你，也为外海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说老头儿，你想好了？”朱猷枞勉强控制了自己震动不已的情绪，走到朱迪铘身边坐下，翻了翻白眼故作轻松调侃道。

　　他小的时候言笑不忌，心情好或者有所求的时候一口一个八爷爷叫的那叫一个甜，可要是心情不好或者别无所求的时候，老爷子，棺材瓤子，老拔灰的想起什么就喊什么，都难听的话都说过。长大之后倒是注意了很多，这次重复儿时的戏言却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毕竟，这个决定是如此之大，大到没有谁敢轻易地下决心。

　　“决定了！”朱迪铘洒然一笑，头枕着双手仰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似乎如此重大的决定浑然不放在眼里：“人生在世几十年，老夫已经走过十之八九，也没几年好活了，干嘛不活得潇潇洒洒快意恩仇？

　　这一辈子风风雨雨走过来，总有那么些事情你不想做，可又必须得做的事情，有些话你不想说，可又必须得说的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应该担起来的责任都不敢承担，把该自己做的事情推给后人，那么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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