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子拥四海,戎狄亦赤子

　　因为降水和海拔的关系，大平原西侧草场的植被密度和长度上都远远不如湿润温暖的东部草场。或许，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赶路的时候视线更开阔，马匹能够跑得更快。

　　大草原上的日落壮观而又凄美。夕阳染红碧空，染红云彩，染红草场，染红河流，染红它能够染红的一切。那一刻，时间停止流动，空间凝固不动，你听不到，看不到，历史的厚重向着你走过来，你躲不开，避不开。

　　“夕阳，燃烧的樱花，武人逝去的殇。”秋山盯着已经碰到地平线的夕阳，眼中渐渐湿润了。

　　“历史的变化如此剧烈，人生际遇已是截然不同。秋山真之的身上还是带着浓厚的诗人味道，这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未来的岁月他还会像是日俄战争之后那样，变成一个神经质和伪信徒？”

　　朱猷枞一番感叹，对着秋山真之大喊道：“秋山，你的绯句真难听！还是学我华夏的唐诗宋词汉大赋吧！”

　　“汉唐诗大气蓬勃，高韬豪迈，是天朝上国中央朝廷的气概；两宋词情感细腻，润物无声，是华夏百姓日常生活的自信。这是华夏上国的精粹，是东方大陆几千年古老气运的叠加。而我们倭人不同，旧日本常年征战，民生凋零，人命卑贱有如猪狗，弹丸之地猥集数千万人口，食难饱衣不遮。日出之国看不到希望，地震频频，火山爆发，随时会有陆沉的绝望。我们吟唱绯句与和歌，吟诵如昙花般转瞬即逝的血色樱花，正是因为那时的我们找不到希望啊！”秋山真之已然泪流满面。

　　“秋山别哭了。王国又不是你们那个常年地震的家乡，好好干，在战场上证明你！”小胖子踮着脚拍了拍秋山真之的肩膀安慰道。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秋山止住哭声，深深鞠躬。紧接着，脸上一红，似乎颇为难为情。

　　“好了，胖子。”朱猷枞拉开胖子，对着秋山笑了笑扯开了话题：“秋山，我在陆小的时候曾将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后线型时代的骑兵》，作者就是你的哥哥，秋山好古骑兵上尉，那么，你怎么看你哥哥的这篇文章？”

　　“粗陋不堪，误人子弟。”秋山真之毫不客气地说道。

　　“倒至于这样刻薄吧？”小胖子忍不住插话道，眼神略带嘲讽。

　　毕竟，这篇文章轰动了王国陆军上下，即便对于文中的观点很多人莫衷一是，不过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秋山好古刚刚进入边境警备队服役，以区区二十岁的阅历，士兵的身份兵能够做到这一点，写出这样水平的文章，确实让很多人都感到钦佩。

　　这个秋山真之，必然是在哗众取宠，吸引眼球，为此连自己的亲哥哥都可以拿来诋毁，这样的人纵然是有些才气也是小才。小胖子的眼神愈发的鄙夷。

　　秋山真之眼中的得意转瞬即逝。语出惊人，正是要吸引王世子的注意力。秋山真之虽然憨实，甚至有些天真，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玩弄心机。

　　他是一个分得清轻重的人。少主与王世子交好，这次更是一起回封地，这对于封地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他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谋划的雏形。秋山的家族利益紧紧依附于封地的发展，封地的机遇，某种意义而言，也就是家族的利益和他本人的利益最大化。

　　“世子殿下，可否听真之一言？”

　　“说！”小胖子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不过看在朱猷枞的面子上，勉勉强强没有多说什么。他倒想看看，这个秋山到底能说出什么金玉良言。如果真的是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还是建议老大别再重用这种人。

　　“《后线型时代的骑兵》这篇文章让当年默默无闻的骑兵一等兵，也就是我的哥哥秋山好古名声鹊起。

　　不可否认，这篇文章中有着让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东西。

　　该文的主要观点如下，在今后的骑兵交战当中，以王国归化兵工专家马克沁设计的15式机关枪为代表的水冷式连发机枪将成为现代军队火力投射与杀伤最主要武器。连发速射武器的轻量化与普遍化使得骑兵冲刺的速度在历史上第一次低于敌方拦截火力杀伤的速度。这必然迫使骑兵去改变古老的马上劈砍冲锋的作战方式，如同沙俄哥萨克一类以白刃突击为主的骑兵将走向衰弱，而拿破仑时代的龙骑兵将在改头换面，装备大大提升之后大放异彩。今后，骑兵将越来越趋同骑马步兵，战马的主要使命从提供攻击力与冲击力转为提供快速行军的工具。”

　　“简单来说，总共是两点。第一，骑兵部队以机关枪为支撑，作战以机关枪为火力核心布置分配兵力。第二，纯白刃骑兵将消亡，今后的骑兵将以骑马步兵也就是龙骑兵的形式存在。”

　　“很正确，不过这些我看过也听过很多遍了，说一点你的东西吧。”胖子摇了摇头。

　　“殿下不要着急，我接下来正要说我的观点。”

　　“殿下，少主，这就是我王国骑兵的主要作战地域。”秋山真之指着宽阔的大草原：“地势平坦，道路通过情况良好，视野基本不受限制。除了几条铁路干线附近，这里人口稀少，土地辽阔，一旦战争爆发，王国军队单靠纯粹的防守，根本无法守得住如此纵横广阔的土地。这也正是王国军队以进攻为信条的最重要原因。”

　　“也正是如此，王国在北疆的防御体系就是北方与西方镇国公国的十几二十万正规军配合大量的第二第三批次动员力量守备各个要点，而陆军和边境警备队的主力——来自王室直属领地，高阳郡国封地，南方镇国公国的各部将从守备任务当中解脱出来，在战时处于外线机动的有力态势，可以这样说，论后发制人的能力和陆军持续作战的潜力，在这个世界王国称第二没哪个国家敢说自己第一，哪怕是帝国和世界常备陆军第一大国俄国也不行。

　　我军骑兵主要任务大抵如下，一部用以截断敌人运输线进行敌后骚扰，大部配合陆军主力，担负前出侦查，警戒搜索，消灭敌方骑兵等任务。

　　有一点请注意，即王国陆军的战略体系以及依托这个战略体系衍生而来的作战特点，无论是防御性的还是进攻性的，建军思想，装备体系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服务，即通过运动战的方式打败敌人，并尽量争取速战速决。”

　　“也就是说，”秋山真之侃侃而谈，他心中的那个计划愈发的清晰，他给出的诱惑是很难拒绝的，不愁小胖子不感兴趣。

　　“从自身性质来说，王国骑兵部队是进攻性的兵种。注意，是兵种，并不是军种，王国骑兵部队并不能独立完成战略任务。或许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一点，或许连我哥哥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以机关枪为核心，在战斗过程中，骑兵全程处于机关枪火力的掩护范围之内的观点，将使得骑兵失去赖以生存的速度，从而成了防御兵种。而他设想的在未来战争中王国骑兵部队可攻可守也必然不能实现，因为仅仅拥有少量机枪火炮的骑兵只是单一的火力单薄的‘瘸腿’兵种，在失去速度之后，骑兵完全不具备与装备完备以逸待劳的同等建制近代化步兵抗衡的能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骑兵不能使用机关枪，恰恰相反，不仅是机关枪，包括迫击炮，管退速射炮这些远程投射火力也是未来骑兵的必需。不过，无论什么样的武器，都是达成战术目的的手段，而不能成为主宰。

　　兵器服务于战术目的，骑兵存在的战术目的就是进攻！”

　　小胖子连连点头，成见已经消失不见，脸上的表情是佩服，是欣赏。

　　“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秋山真之一脸严肃。

　　如果说刚开始他仅仅是为了那个计划，现在则多了另一层的意思。就在刚才，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然发现，对于秋山好古提出的第二个观点，王国军界赞同的人比比皆是，即便是那些不认同的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意见，这才是可怕的。

　　魏王国孤悬美洲，强敌在侧，而本身人口并不多，大部分国土地势平坦，对于由北向南的敌人没有明显的地理障碍。

　　特殊的国情决定了魏国军队的特点。和平时期的魏军陆军规模并不十分庞大武力，而假想敌的实力决定了魏军在战时将面对人数更多的敌军，为了能够完成保卫国土的任务，陆军必须要有胜任更多种的任务的能力，因为人数少，军队建设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是在扩编第二第三批次军队的时候，作为基干的常备部队各部被分拆扩编，而增加的人数大部分无法胜任特种和技术兵种，这就需要常备部队的成员有着多种的能力。

　　多种能力是魏军最为引以为傲的地方，也是我魏军建军的基石。或许，别的国家的骑兵可以仅仅是龙骑兵，可魏军的骑兵绝对不行。这与骑兵不能同时具备攻防两方面能力并不矛盾。这里的多样性是指战略，而不是具体战术能力。

　　王国的军队将立军的基石，几百年生存下来的法宝淡忘了，对于魏国来说，这是无比严重的事情。

　　“殿下，少主。”秋山真之脸色苍白，像是突然间生了大病。他想笑一笑，却发现嘴里满是苦涩：“接下来我说的话如果传出去。那么我哥哥的文章就会引爆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我简单说说，两位就会明白。专业与多样性是王国军队的两大基石，我哥哥的文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赋予骑兵更多的作战能力，可这都不现实，因为他设想的未来骑兵在装备了沉重的武器之后就只剩下了防御能力。而王国骑兵的两大主要职能——破坏交通线，战场侦察与反侦察都依赖于机动能力，且都可以看做是进攻性的职能。而如果按照我哥哥的观点，骑兵只是纯粹的龙骑兵，也就是骑马步兵。我想，无论是谁让这篇文章成为陆大的必读材料，他都无法承担这个责任。”

　　“嘶……”朱猷枞和小胖子互相看了看，眼睛里的惊骇毫不掩饰，尤其是小胖子，眼睛里还多了几许复杂难明的意味，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朱猷枞几乎可以肯定，他曾经怀疑了无数次，觉得匪夷所思的那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军队是王国的基石，而一旦基石不全部属于王国，或者说，基石之间的镶嵌并不严丝合缝，那将是怎样一副光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胖子突然走到秋山真之的面前，深深一鞠躬：“对不起，秋山，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少主，秋山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可这个火药桶，一旦引爆之后会如何，请恕秋山无能为力了。或许，就连魏王殿下都无法预知结果。”秋山真之嘴里泛着苦涩，连忙扶起小胖子，不过王国世子给自己如此郑重行礼，他心中还是有些骄傲。

　　“小王爷，秋山也是王国的一份子，有些事情是我的义务，应该做的，您不用这样。”

　　“只是不知……”秋山真之紧紧盯着看着小胖子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出一些别的东西：“小王爷是想雷厉风行还是循序渐进？”

　　“何为雷厉风行，又何为循序渐进呢？”小胖子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紧紧攥在一起，以致手指尖都白了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圣天子坐拥四海，所谓戎狄亦为赤子。小王爷您什么时候真的明白了这句话，我才敢说，也才能能说。”

　　秋山真之没有正面回答，小胖子也没有追问，默默地骑上马，悄无声息地跟在秋山的后面。

　　“秋山啊，秋山，你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用这种方式来向我表示什么。”朱猷枞暗暗摇了摇头，马刺轻轻磕了一下坐骑，跟上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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