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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梦回


  说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四月的天,也是说变就变。昨夜淫雨菲菲,今早艳阳高照,

  几只燕子在田野间飞来飞去,路上行人有说有笑精神大好。

  是风,吹散了乌云,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恩啊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恩啊!恩啊!”恩啊吃一口带着露水的青草,仰天快乐大叫。

  一路再无事。

  驴子是容易满足的,有吃有喝有的睡,就好。

  但人不是。

  最多变的不是天气,而是人的心情。

  这一路行来,方道士一直都很郁闷,一直皱着眉头。

  自从那天。

  想着不去想,忘也忘不掉。

  淡淡的血腥气一直在鼻端萦绕,风吹不散,雨水洗刷不掉。那刺目的黑红,那雪白的骨茬子,那扑到在血泊中无声无息的躯体,方殷已经看到。

  见笑,见笑。

  可笑,可笑。

  方大剑客当日是大显神威,所向披靡,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笑不出,一点都不可笑。

  只觉可悲。

  可悲的是那些人,可悲的也是方殷自己。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说到可悲,最可悲的是老杂毛儿。这并非是一己之力能为,即使一个教派。方殷是一个平凡的人,就如同恩啊一样平凡,恩啊的志向就是方殷的志向。然而方殷心情不好。有许多事情方道士都想不明白,方道士也不想去想,方道士恹恹坐在驴背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么。

  风呜呜地吹着,吹在四野间,吹在路上,吹起了沙尘,吹进了眼。

  春天的风,也是一样恼人,更是恼人!

  方道士心烦意乱。

  情绪这种东西,也是一样奇怪的事物,有时候明明不知为何而烦,但就是烦!于是为烦而烦,烦了更烦,更烦更烦,直到烦得要死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乎烦得要死!方道士烦得要死,方道士大吼一声:“恩啊!”

  恩啊还在吃草,恩啊又不走了。

  这一头驴,方道士现下也是越看越烦,越来越讨厌它:“死驴!快走!”

  恩啊甩甩尾巴,专心致志地吃草。

  是的,恩啊又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听他的。

  走甚么走?往哪儿走?要走自己走!要是换作恩啊来骑方道士,还可以商量一下。

  再说炒面也没了。

  恩啊果然是一头,老驴。

  方道士一手提了包袱一手拎着长剑,一举跃下驴背!

  气呼呼走了。

  炒面没有了,交情没有了,各走各的了,没有反目成仇就已经不错了。

  恩啊慢悠悠地走着,竟也跟了过去。

  紧跟慢跟,不离不弃。

  就如同那天早上,一人一驴初见,那般跟着。

  人在前面走,驴在后面跟着,人后面是驴,驴后面也有人。

  黄麻雀。

  方道士不知道,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身后还跟着一个鸟人。

  黄麻雀就像一只黄麻雀那样,方殷看的到他也看不到他。

  黄麻雀并不起眼。

  黄麻雀也很奇怪,在经过十来天的尾随跟踪以及细致观察以后,黄麻雀更奇怪了。他不像是一个高手,坐卧行走气息知觉神情体貌无一处像个高手,就连脸上的疤痕都不像。当然那天的情形黄麻雀是见到了,当然黄麻雀也猜到他必定使了甚么伎俩,可是黄麻雀看不透他,就如同方道士的心烦意乱,越是看不透,越觉高深莫测。

  黄麻雀只看明白了一点,就是:他正是要去江州。

  江州也有上清的人,方道士不知道,黄麻雀知道。

  且看,且走。

  渐次前行,一路停停走走,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朦胧。

  方殷停下,遥遥,望着那——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落日余辉洒下,映着天边的彩霞,飞鸟伴了夕阳唱晚,那城,美得像是一个梦。

  小方子,回来了。方老大,回来了。方殷,我——

  回!来!了!

  立不一时,热泪盈眶!方殷拔脚飞奔而去,再也等不及!

  天黑了。

  天黑了,说黑就黑了。

  天黑了,倦鸟归林,麻雀也飞走了。

  天黑了,夜空如同黑驴身上的毛色,一样黑。

  于黑暗中,在朦胧的光线下,目光所及周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

  庙中无人。

  非但无人,破庙之内空空荡荡杂草丛生,其间尽是破砖烂瓦。当是许久无人居住,庙墙左上塌了好大一角,清清冷冷的月光投在斑驳灰黑的壁上,一张一张尽是大大小小的蛛网。乱草杂石之间悉悉索索,不知是蛇,还是老鼠。依然有虫声,在四下一声一声欢快地叫着,但此时听来却是,格外凄凉!

  人呢?

  方老大回来了,兄弟们呢?

  方殷怔怔站在破庙门口,暗影中,与身边的黑驴一般静默。

  脸上的泪,已然风干,火热的心,也是凉了。

  是啊,一走五六个年头,方老大长大了,从前的一帮小叫花也都长大了。当年的小方子当了道士,此时的兄弟们又在做什么?是啊,方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然而这与方殷之前的想像完全不同,只以为他们应该是说着笑着生着火,吃吃喝喝着在这里,等着。是啊,是方殷错,是方殷想错,一切都在改变,当年的小叫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也许,一切都已变了。

  怔怔地,不知立了多久。

  只于旷野中,不知名的所在,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地叫着,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月明,星稀。

  黑暗中,一人悄然返回江州城,只比去时更寂寞。

  陪伴他的,只有一头老驴。

  城门大开,两盏白色灯笼,微微亮着,黄色的晕光。

  无声无息而入,的的的的蹄声轻响,是谁踏碎了如水的月光,又留下了落寞。

  入城又见万家灯火,如天上的星,星星点点闪烁。

  一盏,一盏,一盏地,熄了。

  暗夜里,有一个人,走在江州的大街小巷。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就连身边的那头驴也,不见了。

  他低着头,走着,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无声,又似是在,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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