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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平阳宫


第二十六章平阳宫

        沙尘稍歇,车窗开了,阳光晃动着入了马车。

        石勒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明晃晃的正红色映入眼帘,那之上,阳光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少女的脸庞闪着光,她面朝阳光一动不动,应是向窗外出神。

        石勒能分出颜色也能大概辨别出近处物体,但还是看不清。他突然恨自己恢复太慢。他对魏桓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十二三岁时期,凤眼尖下巴,脸颊圆润,整个人是青涩的,风风火火的,拿着笔教他写字,结果自己写得一团乱。

        其实自己少年时也并非全然阴暗,尽管那抹亮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石勒倾身过去,毫不避讳地一把撩开魏桓裙摆,迅速将魏桓腿上的短刀卸下。魏桓没防住,气馁地看着他将自己的宝刀抢走。

        “这刀我帮忙收着,回来再还你!”

        “那你可收好了,这可是我爹从江南特意给我送来的。”

        “先生?你说先生在江南?”

        魏桓没有回答,她看到石勒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个问题,我能回答你,我本来只想为族人谋个容身之处,如若汉人来投奔……正如先生所说,众人生而平等!我会尽力善待的。”

        魏桓随着石勒进宫,随着石勒在皇宫里绕圈子。

        她没见着彦旗,只进了软禁彦旗的简陋院子,靠着马圈。也去了彦旗的小屋,破旧潮湿的小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唯有床铺是乱的。天色已暗,昏黑的小屋不透光,一盏油灯是刚刚带路宫人点上的,瞎眼的石勒进来也没用,他等在门外,身边立着那个低头弓背的老内官。

        从彦旗居所出来,魏桓一言不发,她走在石勒前面,带着他走进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大殿。

        大殿聚着各色人等,五胡的眼睛和头发各色各样。崇尚武力的匈奴人将一把强弓挂在墙上作为上首位的背景,匈奴皇帝刘聪坐在前面,美人儿环绕。这位当年也是领兵大杀四方的人物如今身体单薄,摇摇欲坠。他的左右一边是刘曜,一边应该就是刘桀了。

        “我的伤拜他所赐!”石勒在说刘桀。

        石勒拉着魏桓入座,低笑耳语。对面那人亲眼目睹这位谈笑风生身体强健,十分不悦。

        “他使黑招想要我的命,谈何容易!”

        那多半是暗杀,魏桓猜测,且杀人者已经认定目标已死,石勒不得不急速回平阳在刘桀乃至刘聪面前快快活活地亮个相。

        胡人朝廷的腥风血雨不亚于沙场。

        石勒循着魏桓的指引微笑着面向刘桀,觥筹交错混着飞旋美人飘动的纱衣,欢声笑语掩映着石勒慵懒神情里深刻的杀意。

        “刘曜看着你,比划了几下,示意你沉住气。你挑衅的意味太重了!”魏桓给石勒解释。石勒笑了,闭上眼,向身后的靠垫靠过去。

        “只要我还活着,就有他头疼的!”

        “你与刘曜同盟他才头疼,他真正该头疼的是刘曜才对!对你好些岂不更好?”

        养子功高,亲儿子当然头疼。

        “云霓正解,他的脑子有你一半清楚就好了!”

        魏桓该笑一下吗?她实在笑不出来。

        匈奴宮宴是她见过最盛大的宴会。大殿珠光宝气,堪比黄金贵重的云锦大幅地从顶端垂下来,酒案四边以镶嵌的宝石拼制成彩云,照明的宫灯都是西域的价值不菲的琉璃灯,灯火透过各色琉璃将宫宴照得流光溢彩。

        可是宫殿的构造比不上太极殿的恢弘大气,彼时彦旗立在雄浑空旷的太极殿中央,高呼:

        “美哉轮焉,美哉奂矣!吾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

        彦旗的声音回响在魏桓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声音成了滔天洪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吾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

        “于九京也,于九京也……”

        这洪水漫过她的头顶,她喘不上气来。

        勿尘便是在这个时候步入大殿的,一室喧哗倏地静了,酒杯碰撞皆可闻。

        他一身白色窄袖胡服,长发随意用蓝色丝绦系着垂到腰间,他阔步进来,周遭的薰风都凝住了,连气息似乎都冷了几分。他是与幽州那位鲜卑刺史匹磾一样的装扮。没错,他说自己是鲜卑人,名叫勿尘,将一件近完工的单手连弩献到匈奴皇帝面前。他装成鲜卑人还真不突兀。他本来目色就淡,兼之身材修长,背影竟与匹磾有六七分相似。

        勿尘回头逡巡一圈,找到魏桓,他面沉如水用唇语唤了一声:“云霓!”

        魏桓终于吸上气来,眼眶一热。

        刘曜站起身道:“征战时需要战士匠人,盛世时需要诗人匠人。我等武夫于这世道并非必不可少,倒是匠人们不可或缺!”

        “丞相国之柱石怎可或缺?倒是那位刘琨诗人将军多余得很!”

        不知谁接了一句,宴会里一阵哄笑。

        征战过的武人大多热爱武器,刘聪自不例外,他拿起那个巴掌大的连弩不敢置信:“这么小,能伤人?”

        “百步以内,与强弓无异?陛下可以试试!”勿尘答。

        “哦?不是未完工吗?”刘聪盯着勿尘的脸,眯了一下眼睛,“你是段部鲜卑吧!”

        “装在手臂的机括未做,箭也只有一发,试试足以!陛下不妨亲自试试!”

        刘聪按照勿尘的示意拿起连弩,“咻”地一发箭旋转着飞出,转眼狠狠钉在几十步外的石柱上,石屑掉落,旁边巨型的琉璃宫灯晃了一晃,灯油倾洒飞起一串火花。

        大殿内一阵欢呼。最高兴的要数引荐人刘曜,他准备乘胜追击。

        刘曜步出酒案,他在刘聪面前俯身,道:“吾皇威武,入主华夏之日可期,石将军麾下刚送来捷报,豫州攻克!”

        有人欢呼,有人哗然。

        石勒适时地向身后的亲卫挥挥手,那亲卫将捧在手中的朱盒送到刘聪面前。内官接过去,在刘聪面前打开……

        “什么?那是……”

        “张谦!”刘曜言语里掩不住的得意,“老狐狸终于落网了!张谦未出豫州便被诛杀。臣献上张谦人头,如今江北八州吾皇得七州,愿吾皇早日一统天……”话未说完,刘曜耳后一股凉风,久经沙场的直觉让他头偏了一下,一支箭擦着他颈侧飞过去,没想到这并非唯一的箭,须臾后的第二发第三发他没法避开,肩膀和胸口连着中箭,血溅当场。

        羊夫人惊恐地尖叫声响起,大殿霎时乱成一锅粥。刘聪被侍卫掩护着连忙回避。魏桓一边将用过的快驽卸下丢给勿尘,一边三步并两步急速奔到刘聪案前,将半成品快弩夺走。接着,她手臂上滑下五支小箭装进连弩。整个动作之流畅迅速身旁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刚才已经看清了,勿尘这新型连弩用的是与她腕上快弩一样的箭。这样的箭她随身带着一把。

        一道红影从眼前飘过,过了好一会儿,视力不好的石勒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忍不住骂了句——刚夸她头脑清楚,她就清清楚楚地拆台了。石勒摔杯而起,喝道:“兄弟们,抄家伙跟我上!”

        混乱里魏桓取下墙上的弓,匈奴人真实在,装饰的东西竟还配着箭。魏桓回过身来引箭开弓,可惜强弓太沉,她力道不够。恰在此时她左右手腕各被扶住。

        “我来助力!”勿尘从后面贴住魏桓双手握住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方向施力。

        魏桓能明显的感到勿尘的力道源源不断地通过手腕传来。强弓渐渐被拉开,魏桓屏息,手指一松,箭簇急速飞出,正向大殿正中巨大的琉璃宫灯而去。

        嘣的一声巨响,琉璃碎了,宫灯倾覆,灯油泼到锦缎帷幄上,火苗如无数条游蛇飞串。

        大殿里炸了锅!

        石勒踢翻向魏桓挥刀的侍卫,他手持碎月刀疾呼:“跟我走!”

        天黑透了,风沙呼啦啦地漫天糊地。室外,风沙的威胁更胜追兵。石勒的人到处都是,魏桓与勿尘跟在他身后,一路趟着血杀出皇宫。

        亲卫们给石勒送马过来,石勒翻身上马,然后俯下身一掠,将魏桓掠到自己身前,将缰绳交给她道:“带路出城!”

        “我带什么路?我怎么知道路?!”魏桓怒了,谁知石勒更怒:“来的路上迎着风沙开窗,你不是在看路吗?”

        “好你个石勒,原来一直在装瞎呢!”

        “跟我走!”勿尘骑着另一匹马上来,“我知道路!”

        快马疾驰,没入黄沙里。

        黄沙肆虐,也分不出白天黑夜,一行人一路疾驰,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沙终于落在身后。血色远了,喧嚣停了,阳光从移动的层云中泻下金光。

        马蹄急停,魏桓从马上纵身下来,石勒接着也跳下马,深吸一口气道:“快进山了……云霓,我救你一命,你准备怎么谢我?”

        快马陆陆续续停下来,勿尘将自己的外衫递给魏桓。

        魏桓解开面纱,抖落厚厚一层黄土,将石勒披在她身上的那身原本是白色的胡服脱下来,准备换上师兄的。

        “宠姬刺杀丞相,显然是将军蓄意安排,将军若还留在平阳是想引颈就戮吗?”

        “翊将军好谋划!如此一来便是断了我在平阳的后路了!”

        “石将军好手段,皇宫、平阳街头处处有人接应;更能运筹帷幄决胜沙场。豫州、并州现下状况如何还请将军示下,我们也好找个去处。”

        石勒阴沉着脸,这段时日二人藏在欢声笑语下的各种试探和利用此刻就如沸水里的气泡,都争先恐后地涌上表面。

        魏桓背疼,应该是受伤了,穿脱衣服吃力,勿尘用自己的外衫裹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正要说什么,突然石勒一把将魏桓揽过去,又是突袭……一吻。

        魏桓还没反应,勿尘迎面一拳将石勒打翻在地。石勒反应极快,猛兽一样反扑过来,将勿尘扑倒,于是将作大匠勿尘扬起右手,将手臂上的快驽对准镇东将军石勒的鼻尖。

        石勒不甘心地放开勿尘,直起身来,一抹脸颊,被勿尘打肿的地方一阵刺痛。要不是看不清,他不可能生生挨毫无功夫底子的勿尘迎面一拳。可恨魏桓竟然还认为他在装瞎!

        “石勒,跟我过来!”

        被偷袭地魏桓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勿尘已经将石勒“请”到一边去了。

        魏桓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勿尘声色俱厉,石勒刚开始怒气冲冲地顶撞了几句,片刻不到便低头不吭声了。

        唉,这个勿尘,多半是将石勒当师弟一样管教了,石勒竟然也服软。这一对假师兄弟做得有模有样。

        到后面,石勒将碎月刀递给勿尘,而勿尘竟然将魏桓那支可以系在手腕上的快弩给了他。

        快弩可以三连发,必须要五步以内才显威力,三箭以后重新换箭得花少说一柱香的功夫。战场之上,基本上只能用一次。饶是如此,它也是杀人利器,魏桓用得十分顺手。师兄这是……

        石勒带着他那一队轻甲的亲卫匆匆离开。上马前他向魏桓告别时似乎欲言又止。这段时日,二人打着机锋几无真话,他是不是有一霎那觉得临别之际能得一两句肺腑之言?可是就算言者为真,谁能信呢?

        “云霓,后会有期!”石勒抱拳告辞,转身扬鞭驰入黄昏后沉寂的山林。

        魏桓看着他远去,问勿尘为何将快弩给他。

        “留给他防身!”勿尘回答得轻巧,他真是得了师父的真传,有时候心软得莫名其妙。

        “他防什么身呢?他现在去并州了,对手可能就是我们的人!”

        “……”

        “师兄,你是真把他当师弟看了……”

        一言难尽啊,勿尘此人一脸冰冷,于情却是亲厚的,而石勒……其实才是薄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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