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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炕桌上摊着各式各样的花样子,还有一块淡青色的罗帕。

  罗帕上用金线绣着一团似圆似方的东西,有几分像迎春花,又有几分像黄鹂鸟。针线极其粗糙,便是刚学女红针黹的小姑娘,怕是也做得比这强许多倍。

  齐悦瓷原本心情很是抑郁,可看到这出自安姐儿的手笔,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浅碧几个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她们可没胆子嘲笑大小姐,即使她绣得是个四不像,那也轮不到她们取笑,回头吓着了大小姐,少不了被夫人一顿斥责。

  安姐儿局促地坐在炕上,身后立着琥珀色如意纹的靠背,扶着同色的大迎枕。她偷偷瞧了瞧乳娘的神色,见她含笑不语,才放心许多,轻轻问道:“母亲,这是妈妈教我绣的,等我绣好了,送给母亲好不好?”

  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希冀。

  乳娘告诉她,她身子不好的时候,夫人常常去看她,又一日几朝的打发丫鬟给她送吃的玩的……等她好了,要孝顺夫人。

  经过一个冬天的精细调养,安姐儿的身体健康许多,面上也显出点点红润的颜色。

  穿着银白小朵菊花青领的对襟褙袄,一条水蓝色的八幅湘裙,腰间系着淡蓝的宫绦,挂着荷包、玉坠等物。乌鸦鸦的双丫髻上戴着两朵白玉兰花卉的珠花,显得清爽干净。虽然面庞怯弱,说话时中气不足,可毕竟有贵族千金的感觉了。

  齐悦瓷不由前倾身子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咱们安姐儿有这份孝心,母亲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现在天还冷,等到四月份的时候……安姐儿再慢慢做。”

  她心里着实喜欢上这个单纯可怜的女孩儿了。

  她的目光是那么清澈通透,不掺一丝一毫的杂质。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都那么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全不知防备别人。

  其实,能这么简单地生活着,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如果她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不缺吃少穿。或许也够了……可惜,这里是英国公府,不允许她照着本性发展下去,不然最后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妈妈说,绣完了这个,再教我做荷包、香袋……以前,总想着这天儿怎么就不黑了呢。现在每次我抬头看窗外,却发现天又黑了。”她的眉又细又弯,眼里噙着迷惑的笑。

  除了身边的乳娘丫鬟,她几乎是一个人在那个小院中长大的,难免会寂寞清冷。

  乳母慌得看向她,欲要阻止,触到齐悦瓷微笑的眼神,又松了口气。

  还好。夫人没有因安姐儿的话而生气。

  也许安姐儿是童言无忌,可话里无不意味着国公府对她的冷落。如果夫人是个多心的,只怕会多想。误会安姐儿的意思。

  本来,从早上起来到现在,齐悦瓷的心一直不能安定下来。

  算算时间,今儿差不多到日子了。自从邵槿他们出城后,每日皆会遣了人送信回来,一般会赶在巳时前后将信送到。可是今天……已经快午时了,信依旧未到。

  她几乎坐立难安。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他,可对外面的情景全然不知,由不得她不紧张。

  还好安姐儿来给她请安,反倒使她安定了下来。

  “安姐儿……以前。识字吗?”她斟酌着问道。

  国公府的大小姐,大字不识一个,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多给安姐儿找点事做,或许她会慢慢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开始她真正的人生。

  乳娘脸色一黯,咬着嘴角道:“大小姐还未启蒙?”大家都把安姐儿当傻子看。谁会理会她识不识字呢。

  齐悦瓷暗暗一叹,笑问安姐儿:“安姐儿想不想认字?”这个年纪启蒙是晚了点,但只要她用心学,出嫁之前好歹能认上千字在肚里。

  她一向认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欺瞒世人的,齐家就从来不会这样教育女子。

  安姐儿不是很明白,呆呆看着齐悦瓷,点头道:“母亲喜欢,我就喜欢。”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过读书识字的话,她并不能理解这里边的意义。

  齐悦瓷却有点埋怨邵槿,好好一个千金小姐,被他教得连个丫鬟都不如了,他难道不觉得一点愧疚嘛。她握住安姐儿的手:“那安姐儿有空的时候过来,我让浅碧姐姐教你,行不行?”

  浅碧惊得瞪大了双眼,夫人……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差事。以安姐儿的心智,她得费多少工夫才能教会她呢?

  安姐儿已经甜甜地应了。

  “……夜里睡得也很稳,夫人看,要不要先把陆太医的药停了?”乳娘一旁细细回着。

  陆太医的药吃了有一个多月,一开始很有些效验,许是时间长了,近来没什么大的变化。反是那位钱太医来了几回,问她的话与安姐儿的症候非常相似,配了药给安姐儿服下后,这两日半夜安姐儿也不起来哭闹了,她心里渐渐信任起钱太医的医术。

  齐悦瓷蹙眉一想,才应道:“再吃两日,等明儿钱太医来了,请他把过脉再作计较。”

  她知道,钱太医这些日子开给安姐儿的药以舒缓精神为主,接下来估摸着还得更换新药方。

  芳树身着天青色厚绸比甲,匆匆进来,屈膝禀道:“夫人,卢管家有话要回,在院里候着呢?”

  屋里众人俱是一愣。

  卢管家知道夫人在养病,不是大事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搅。

  齐悦瓷想起心头那件事,便是一阵忧心,忙吩咐浅碧在这照料,自己穿了绣鞋起身,扶着芳树快步行到前厅。

  卢达祖身穿藏青色冬袍,立在厅外等候,神色颇为焦急。

  一见齐悦瓷过来,赶紧行了一礼,不等她问抢先回道:“夫人,外头有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衣着华贵,举止文雅,非要见你。老奴告诉他国公爷不在,夫人卧病。不便见外客,他仍是不肯走……”

  英国公府的门房可不是当摆设用的,个个相貌清秀,言语机灵,既不会随便放人进来,又不会轻易得罪了大人物。以他们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力,只要略微扫一眼。就能大致判断出来人的身份地位,八九不离十。

  门外之人,瞧着非富即贵,偏偏言语无状,众人不敢赶他离开,只得去请卢管家拿主意。

  卢管家得邵槿之命,心知这两日不大太平,担心来人非同小可。连忙赶过去,谁知是个陌生人。

  京城大户人家,从主子到体面些的下人。多在他肚里。

  可眼前这个人,从未见过,却又觉着无比熟悉。往那一站,浑身上下散发着尊贵超然的气质,绝不是贩夫走卒……

  “见我?”齐悦瓷吃了一惊,讶异道:“那人你确定不识得,他有说什么吗?”

  即便是通家之好,也不会一个男子大喇喇跑来嚷着见人家女眷,这人是什么来头?

  卢管家仔细回忆了一遍,摇头道:“老奴保证不是咱们府里的人。也不是京城任何一个公侯府邸的人……但他,他说有极要紧的事求见夫人,还说事关咱们爷,若是拖延下去,只怕就……就大事不好了。”

  寒意深深的天气,他愣是出了一层汗。小衣湿透。

  齐悦瓷微微一晃,按着芳树的肩,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他穿得什么?”

  “一件银白色翠绿纹的鹤氅,干净整齐。”卢达祖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眸光一亮,沉声道:“咱们府里,还有多少侍卫?”

  卢达祖越发怪异:“加起来一共有五十余人。”

  齐悦瓷扶着芳树在太师椅上坐下,沉吟半晌,终于命令道:“先将他赶走,咬定他是走江湖骗钱财的……然后派人跟踪他,到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再把他悄悄抓回来,切记,不能让外人知晓。有一点风声传出去……”

  她没有说下去,娇艳的容颜刹那阴冷无情,眼里是幽深的绿光。

  卢达祖胸中猛跳,连连应是,飞快赶出去办事了。

  夫人……瞧着柔弱,性子与爷倒是像,是个杀伐决断的。

  正午的阳光明媚洒脱,照得院子里的青石砖生出几缕金色的华彩,反射到人眼里。齐悦瓷眯着眼,见遒劲的树枝上隐约抽出嫩绿的芽儿,砖红的墙角缝里钻出几抹葱黄色,灵巧动人。

  那样遥遥向她轻拂,可占据她心神的,却是他临去那晚的细细叮咛。

  “……我有信来,不是流觞就是曲水……”

  “一切早已准备妥当,保管会万无一失,你安心在家等着……无论外人有什么谣言,不要听信。”

  他喜欢揉搡她的秀发,喜欢把下巴抵在她额头……淡淡的温暖的香味,她面上未表现出分毫,其实心里是安心的。

  他,应该是有些喜欢她的吧?

  齐悦瓷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邵槿都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位高权重、相貌英俊、真才实学,非得说他什么地方不好,也只能是有个庶长女了。甚至,至今他们院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他平日待她亦算体贴尊重,在人前给足她脸面,偶尔她使使小性子,他也是肯包容她的。

  这样一个人,又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齐悦瓷没有理由不动心。可她,依然不允许自己对他掏心掏肺……那个人,对你好时或许会千依百顺,一朝厌了你,你在他眼里不过一个累赘。

  冷漠的人,他的心,能为同一个人跳动多久呢?

  …………

  人抓住了,齐悦瓷没有命人审问他,只是叫卢达祖将他关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等邵槿回来再做决断。

  或许,他身上当真有邵槿的消息,可既然他不是邵槿派来的,一定会藏有别的目的。

  齐悦瓷从不和人谈条件,面对纷乱复杂完全无头绪的事情,她宁愿选择最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从午时到酉时末,这三个时辰里,她唯一做的,是平静的等待。

  终于,戌时一刻的时候,等来了一个人,她足够信任的人……沈召弘。

  沈召弘的官袍下摆,是厚厚一层黄土,连头发上、脸上,俱是薄薄的黄沙,这才是由皇陵赶回来该有的模样啊。

  “表妹……”他疾奔近前,顾不上喘气,“我奉命回城戍守,国公爷那里正在忙着安置那些乱成一团的宗室皇亲们,抽不出人来给你送信……托我转告你一句,他那里,平安顺遂。”

  齐悦瓷被揪了一日的心,终于稳稳落地了。

  她激动地握住他双手,低低道:“成了?”

  沈召弘略显惊愕,她这么问,是不是表示她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邵槿,一直没有瞒着她,连他在老侯夫人跟前,都不敢提一一个字。

  “是,一举扫平。再过几日,他们就启程回京了……”贵太妃的葬礼,仅仅是圣上的障眼法而已,为了引蛇出洞。

  他不敢说得太详细。

  齐悦瓷这才惊觉自己失礼,慌得松开他,露出笑意:“那就好,表哥辛苦了吧,差个人过来给我送信即可,何苦特特跑一趟。”

  烛影摇红,恍惚中,沈召弘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曾经亲密至极的人影。

  再抬首,才知往事不堪回事。

  “又不麻烦,左右今晚还得去衙门……你得闲了,去家里坐坐,祖母甚是想念你呢。”他浅笑,有的是文人的儒雅,而不是武将的霸气。

  齐悦瓷点头应是:“过年时原要去瞧外祖母的,谁知发生了这事,外祖母身体还好么?”老夫人对她的疼爱,是她难以报答的。

  沈召弘面色一淡,笑道:“挺好的……四妹妹和五妹妹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四妹妹十月里出阁,五妹妹约在明年春。”

  他似乎刻意有关老夫人身体的问题。

  齐悦瓷心头一紧,却不敢再问,强打起精神笑道:“这是好事,回头我定去恭贺。”

  老侯夫人今年已经62了,这两年虽然看着硬朗,到底大不如从前,操心得又多……

  “……表妹早些安歇吧,我先走了,你有什么事命人去我家传个口信……”他嘱咐了一句,告辞离开。

  齐悦瓷勉强回屋安置,夜里睡得不大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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