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番外一 传艺
那个孩子——现在叫石饮羽了——或许是幼年苦难太多, 养成了自立安静的好性子。
陆行舟烤好獐子肉, 将最肥嫩的一块递给他，他却连连拒绝, 只肯吃些生硬难咬的部位。
“怎么？怕我毒死你？”陆行舟抬了下眼皮，懒洋洋地问。
“不不, ”石饮羽连忙摇头, 解释道, “我是个拖后腿的，死活全赖你保护, 你应当多吃些, 才有力气降妖除魔。”
“知道就好。”陆行舟淡淡地说，拿起肉咬了一口, 将剩下的扔给他, 嘀咕一句：“难吃。”
石饮羽接住肉块, 深深嗅了一下，立刻就急不可耐地囫囵塞进嘴里。
真香啊。
世道不好, 陆行舟带着石饮羽一路南下，走了两年多, 路过八座城, 都没找到合适的收养人。
渐渐的，陆行舟看石饮羽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石饮羽假装看不懂他愁苦的眼神。
……
夜色很浓, 薄云遮住了月光, 荒村里一片漆黑。
陆行舟带着石饮羽走进村落。
他们路过这里, 想找个空屋子借宿一晚。
石饮羽背着行囊, 行囊外面挂着一把粗糙的小弓，他看向周围黑黢黢的门窗，发觉体内有一股邪气在蠢蠢欲动。
陆行舟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石饮羽疑惑地看向他。
“这里魔气很浓。”陆行舟道，“恐怕会滋生邪魔。”
石饮羽：“那我们还宿在这里吗？”
“且看看再说。”陆行舟推开一个院落的柴扉，在凄清的黑夜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
陆行舟没动。
石饮羽疑惑地往前望去，只见院落荒废已久，杂草丛生，一个少女正伏在磨台上睡觉，玲珑的腰身在惨淡月色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有种说不出的诱人。
这个荒院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石饮羽下意识看向陆行舟。
却见陆行舟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少女，一张黄符悄然滑到指尖。
石饮羽眯了眯眼睛，定睛重新看向少女，心头蓦地一惊——这哪里是少女，分明是一只恶魔。
恶魔嘤咛一声，仿佛缓缓醒来，拧着细腰打了个哈欠。
这本该是极可爱的动作，然而看在石饮羽眼里，由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做来，简直怪异到极点了。
突然眼前空间倏地扭曲了一瞬，一个结界挡在自己面前。
下一秒，那个恶魔已经扑了上来。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时间。
陆行舟往后退了一步，躲过恶魔倒下时喷出的血瀑，又划破指尖，在门上画了一个祈求平安的符纹，才撤去结界，将石饮羽放出来。
石饮羽：“您教我本事吧，我想跟您一起战斗。”
“用得着你？”陆行舟嗤笑。
石饮羽：“您会老的，您不能战斗一辈子，我比您小，等您老了，我可以保护您。”
“啧……”陆行舟道，“我可以战斗一辈子，我不会老。”
石饮羽：“没有人不会老。”
陆行舟：“我不是人。”
石饮羽：“……”
陆行舟跨过恶魔的尸体，走进堂屋，将行囊铺开，坐在地上，拿出干粮咬了一口，又掏出一只碗递给石饮羽：“去打碗水。”
石饮羽走到井台边，趴在井沿往下看去，黑黢黢的洞口涌上令他血脉贲张的魔气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追逐着那股味道而去。
忽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
石饮羽蓦地回头，发现陆行舟如一阵疾风从堂屋刮出。
陆行舟一把拉开石饮羽。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黑影从井底冲出。
陆行舟推开石饮羽，反手一挥，一条骨鞭出现在掌心，裹挟浓重腥风劈向那个黑影。
刹那间，魂片纷飞。
陆行舟收起骨鞭，低头看向石饮羽：“你没事吧？”
石饮羽摇头。
陆行舟也不喝水了，拉着石饮羽走进堂屋，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他真的没有受伤，才坐下来，静思。
石饮羽没有出声，乖巧地抱腿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陆行舟淡淡地开口：“你想当降魔师吗？”
石饮羽眼眸一亮：“我可以？”
陆行舟冷哼：“我这么厉害，有我教导，你当然可以。”
“可是……”石饮羽嗫嚅，“您刚才还不想教我……”
“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你管得着吗？”陆行舟横了他一眼，见他委屈地低下头，顿了顿，又费唇舌解释：“我刚才不教你，是用不着你保护我，现在教你，是想让你学点本事，省得打个水都差点丧命。”
“嗯。”石饮羽闷闷地应声。
陆行舟眼角一瞥，多看了他两眼，发现这小东西虽然是个讨人嫌的累赘，但眼下这委委屈屈的样子，还有点小可爱。
“你是不是对我心有怨怼？”陆行舟挑眉。
石饮羽连忙道：“没有。”
陆行舟拍拍地面：“那就过来，跪下。”
石饮羽不明所以，走过来，跪在他面前。
陆行舟：“我知道你想学我的本事——毕竟我这么厉害——但你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吗？”
石饮羽：“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正……”陆行舟磕巴了一下，定睛看向这小东西，不敢相信道，“正义？你的胸怀这么宽广的？”
石饮羽：“……”
陆行舟：“你要想匡扶正义也行，不过我只希望你能安身立命，别的……活下来再说吧。”
石饮羽点头。
陆行舟：“正义暂且不匡扶了，先专心降魔，恶魔的世界比你想象得凶险，你知道恶魔长什么样子吗？”
石饮羽刚要点头，突然又忍住，改成了摇头。
“我让你见见。”陆行舟咬破指尖，在石饮羽眉心画了一个复杂的符纹，嘴唇翕动，喉间传来低沉肃然的吟哦声。
石饮羽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闭眼。”陆行舟无奈道。
石饮羽连忙闭上眼睛。
陆行舟柔软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的眼皮。
十指连心，含有精纯降魔之力的心头血从指尖流出，留在石饮羽的双眼。
陆行舟做完这一切，面上露出疲惫之色，站起来，领着石饮羽走到门口，指向院子里的少女尸体：“如今你已经可以借我的降魔之力看见伪装的邪魔了，害怕吗？”
石饮羽抿了抿嘴唇——眼上即使没有陆行舟的心头血，他也可以看见邪魔。
陆行舟以为他害怕了，微微蹙眉，轻声道：“害怕也正常，恶魔相凶神恶煞，人类幼崽没有不害怕的。”
“我不怕。”石饮羽小声说，感觉眼皮上的血痕在散发着燥热，让他身体里腾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如同两股力量，在将他的灵魂撕裂。
石饮羽看向陆行舟：“您当年……怕过吗？”
“废话！当然……”陆行舟刚要说从来没怕过，突然发现这小子脸色煞白，大概被恶魔相吓得不轻，登时改口，“当然怕过。”
石饮羽低低地笑起来，嘴唇微动，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以后不用怕了。”
陆行舟：“你说什么？”
“我说，”石饮羽道，“既然连您都怕过，那我也不算太没用……”
……
暮春，莺飞草长。
一头巨大的魔兽正卧在草地晒太阳，尾巴悠然摆动，赶走两只飘飘忽忽的蝴蝶。
突然它站起来，机警地回过头。
杀机惊现。
箭矢破风而来。
魔兽一跃而起，小山般的身体往旁边一滚，躲过疾射来的箭矢，猛地仰头，盯向远处繁盛的树冠。
百步之外，石饮羽骑在树枝上，见一箭未中，立即又搭一箭。
魔兽前蹄焦躁地刨着地面，健硕的肌肉虬结着，喉间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石饮羽盯着狂奔而来的巨大魔兽，眼眸沉静，果断又射出一箭。
箭矢呼啸着划破天空。
魔兽一闪，躲过致命一击。
箭矢扎在它的腿上。
魔兽仰天嘶吼，一把扯下箭矢，反手扔回去。
眼看着箭矢被扔回来，石饮羽腰身蓦地一拧，身体往旁边一仰，双腿夹着树枝倒挂在树冠。
下一秒，那支箭已经穿过他刚才的位置，扎在树干，只感觉一阵巨震，树干被直接射穿。
石饮羽差点被震下来，他咬紧牙关，倒挂在树上，摸出三支箭，拉弓搭箭，对准已冲到不远处的魔兽，用力拉了个满弓。
指尖突然一松。
——弓臂竟被他拉断了。
空气中一阵腥臭袭来，魔兽张开血盆大口，从树下扑了上来。
命悬一线！
石饮羽却毫不畏惧，甚至在恐怖的兽口下，转头望旁边望去。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一道雪白的鞭影如霹雳闪过。
石饮羽感觉身体一轻，熟悉的气息从旁边传来，电光石火之隙，他紧紧靠在陆行舟的胸口，忍不住扬起唇角。
陆行舟飞掠过来，一鞭抽翻魔兽，顺手将石饮羽从树枝上摘下来。
战况瞬间逆转。
魔兽被一鞭抽得血肉横飞，登时狂怒，扑向陆行舟。
却有一道结界凭空出现。
魔兽的攻势被一阻，刚要强行冲破，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爆裂声，魔兽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却为时已晚。
一个森然的法阵从地面出现。
魔兽一脚踩上去，空气中响起低沉的吟诵声。
“杀！”陆行舟冷漠地施放法令。
法阵陡然发作，化作密密麻麻的刀锋。
魔兽惨烈地仰天嘶吼，血瀑冲天而起，小山一般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
陆行舟直到将魔兽彻底击杀之后，才放下石饮羽，淡淡地问：“弓臂又断了？”
石饮羽：“许是我用力太蛮。”
“是做弓臂的竹子不好。”陆行舟下结论。
石饮羽立即附和：“您说的对。”
陆行舟：“我帮你重新做一个。”
石饮羽两眼亮起来：“您亲手做的，一定是最好的！”
陆行舟：“谁说我亲手做？”
“难道不是？”石饮羽一愣，眼中难掩失落。
陆行舟目光落在他可怜兮兮的脸上，面无表情道：“请人做要花钱，当然是我自己做……嗯，勉为其难地做一下。”
石饮羽甜甜地笑了起来：“大人，这魔兽已经伏诛，我们走吧，再晚可就不能在天黑前赶进城门了。”
说着，他双手用力拽着魔兽的角，想要拖动它。
陆行舟抱臂站在一侧，眼睁睁看着石饮羽瘦小的身子快淹没在魔兽小山一样庞大的身体里了，才又伸出手，嘲道：“小不点。”
石饮羽抿了下嘴唇。
陆行舟轻松抓起魔兽尸体，抬步走远。
在他背后，石饮羽盯着他瘦削而又矫健的背影，轻声道：“我会长大的。”
“嘟囔什么呢？”陆行舟懒洋洋的声音随着轻风传来，“跟上。”
“是。”石饮羽快步赶了上去。
两人赶在天黑前回到城中，将魔兽送去专门收购的地方，换了八十文钱，钱货两讫之后，陆行舟却没急着走，拿出十文钱塞给了小刀手，从他手里接过剔骨刀。
石饮羽等在一侧，见陆行舟手法十分利落地肢解了魔兽，从中取出一根巨大而又细长坚韧的肋骨。
两人带着这根血淋淋的肋骨和一根腿筋回到暂租的破宅子中，石饮羽一刻也没有休息，立刻懂事地跑去烧好水泡了一壶热茶。
陆行舟却没进堂屋。
石饮羽踮起脚，从窗子往外望去，见他坐在井台边，正认真地将肋骨和腿筋炮制了一番，做成一把小弓。
陆行舟拿着小弓轻轻地空弹了两下，扬声唤道：“小东西。”
石饮羽小跑过来：“什么事？”
“试试。”陆行舟将还带着血腥味的小弓递给他。
石饮羽拿着弓，怔了片刻，心中突然喜不自胜。
陆行舟随手折了一根小树枝，用小刀削齐整，指着屋檐下一只灯笼：“射下来。”
“是。”石饮羽搭箭拉弦，握紧弓臂，瞄准那只灯笼，用力拉了个满弓。
咔……
弓臂断了。
石饮羽：“！！！”
陆行舟：“？？？”
“我……”石饮羽惭愧道，“我不是故意折断它的。”
“我知道。”陆行舟接过断弓，仔细检查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抬眼看向石饮羽。
石饮羽局促地站在旁边，嗫嚅：“我真的不是故意……”
“是我低估了你的力量，”陆行舟打断他，将断弓随手扔掉，嘀咕，“这只魔兽太弱，得寻一只强的。”
陆行舟原来只想随随便便给石饮羽做一把弓，没想到拖拖拉拉竟做了三年多。
起因是他一次偶然，得了一把鲜艳而又柔韧的丝线，十分适合缠绕弓管，为了配得上这把丝线，他又去猎杀了一只大魔，取下它的魔角，好贴在弓臂内侧。
为粘合这对魔角，他又潜入海底，大战十多日，杀得海水翻红，终于拖出一只水生大魔，夺了他的鱼鳔，制成极品鱼胶。
为了配得上这样一等一的角和胶，那筋、弦、干……也都不能太差，甚至连防潮的漆都必须精挑细选。
所以，这三年来，石饮羽都用坏十二把普通弓箭了，陆行舟这把弓还没有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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